无声告别

她上了8路公交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打开窗，五月的风就吹在她脸上。这个城市春天里常常刮沙子，风沙来的时候，天灰扑扑阴沉沉的，就像一团不知擦洗过多少污垢的脏毛巾盖在头顶上。出门不到半小时，鼻孔里脸面上就全是沙，如果你张开嘴迎风吹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沙子嚼起来是什么感觉。今天当然不是这样，风沙已经告别这座城市，脏毛巾也被一起扯走了。蓝天露出来，片片白云轻飘飘浮在上面，阳光像蜂蜜一样，薄薄的洒在路旁的树上，照得树叶子油亮亮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这是这座城市的春末夏初。

车慢慢晃着前进，她偏着头看窗外。车窗外的一切总能吸引她。她读广告牌上的字，看旁边经过的车辆，看路上的行人……公交车停下来等绿灯的时候，她看到前面斑马线那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看就是刚从附近的超市里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都装得满满的，看着就很重。那姑娘费力地拎着，马尾辫在脑后晃来晃去。她戴黑色细边框的眼镜，没有留刘海，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这边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动起来，那姑娘加紧步子，向右侧的人行道那里走去。车要转弯了，她收回目光，继续懒洋洋地看窗外。

她是一个懒姑娘，喜欢把自己套在纯棉宽松T恤和质地柔软的短裤里，走路总是慢慢悠悠的，跟这公交车的节奏倒是很搭。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能看到她眉毛是描画过的，嘴上涂了颜色浅浅的唇膏，穿着一条鹅黄色棉布裙子，而且，踩了一双有跟儿的鞋。

27岁，在本地的一家小小的公司工作。她妈说她今年必须把自己嫁出去，她自己也这么想，把这件事列为一个年度大事。但即使是对待年度大事，她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了，仿佛慢慢晃着，一切就都会像春夏交替那样自然地慢慢到来。

要去见的这个人她很喜欢，她觉得他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他个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总是乐呵呵的，她喜欢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样子看着就好像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像她眼前这样，阳光明媚，温度适宜，没有乌云和沙尘。她知道谁和他在一起都会很舒服的，那感觉可能就像穿上一件新洗过晒干的纯棉T恤，隐约还能闻见干燥的、淡淡的洗衣液的气味。

现在车子开到公园站，她看见公园门口卖糖人老头儿正坐在一把折叠椅上，旁边商店的冰柜前有小孩儿在买雪糕，一只狗随着主人走进公园的门，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离她和他约的地方还有两个站，那里有一家很好蛋糕店，她喜欢蛋糕，喜欢烘焙品温柔的香味，还喜欢那些绵柔的奶油，从来也吃不腻。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下一站那里有一家饮品店，她想去买一杯草莓鲜奶，再给他带一杯奶绿。惰性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把手机收进包里，站起身往公交车的后门口走，尽管车速不快，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不稳。终于抓到了栏杆，她按了下车铃，调整了一下包的位置，拉拉坐得发皱的裙子摆，等着车到站。

下车后她意识到今天的太阳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她有点后悔没有带阳伞，而且更渴望赶快喝一口草莓鲜奶了。她沿着路边的绿荫走，走到路口向右拐，路过路边的酿皮摊、拉面店、饼店、水果店。几分钟后她到了那家店，开心的看到奶白色的招牌下并没有等待的客人，她可以坐在椅子上慢慢点，还可以吹吹店里不停摆头的风扇偶尔送过来的风。尽管她走得慢，尽管有树荫，她还是觉得又累又热，点好之后才慢慢和缓过来。“两杯都加冰块儿”，她对店员说。

等待的时候，她就坐着转那椅子，那椅子是可以三百六十度转的，转了几圈儿，她的那杯好了，她撕开吸管的塑料纸，扎了好几次也扎不开，店员笑着，伸手要帮她，她说不用了，“给我根新吸管儿就行”，她说。这次一下子就扎开了，她连着吸了两口，清晰地感觉到冰凉凉甜丝丝的草莓鲜奶滑进她的喉咙，燥热一下子就没有了，凉凉的杯子捧在她热乎乎的手心里，杯壁有小水珠顺着躺下来。

给他的那一杯也做好了，她一手捧着自己这一杯，一手拎着他那一杯，顺着这条街往东边走，心里惦记着奶绿的味道，但是想了想觉得还是草莓鲜奶更好喝些。

她想加快些步子，担心大太阳很快就要把奶绿里的冰块都化掉了，她心里有些焦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是因为用力在走所以觉得燥热，其实她的步子并没有快起来，旁边的人看到她，还是一个慢悠悠晃着走路的姑娘，只是脸上的神色不再那么悠闲罢了。

她想着要见到他那张笑呵呵的脸，心里就开心起来，嘴角也不自觉的向上扬，显出浅浅的酒窝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她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向对面的马路望着，额头和鼻子渗出汗珠来，旁边的路人开始向前走，她才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跟着那几个人往对面走。

她看见前面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穿着黑色的T恤，及膝的短裤，胳膊和腿黝黑黝黑的。他轻轻拉着一个姑娘的手。那是一只很细白的手，手以上的半截胳膊也是细白的，看着给人一种很清凉的感觉。然后她的眼睛停在那姑娘的头发上，那头发真美！黑黑的发垂到腰间，发尾有些微的蜷曲，那黑发被阳光晒得微微闪着光，随着姑娘的步子在晃动，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看得入了迷，心里希望自己也有这么好的头发。

隔着几步，她看见那姑娘伸手拢了拢头发，几缕发丝粘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那男生站住，放开了姑娘的手，边从左边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姑娘，边向四处张望着。

在他张望时，她正要走过他身旁，她看了一眼他黝黑的腿，疑惑着他是不是去了非洲。他看见她小心翼翼的背影，像怕滑到似的，心里想她不会穿高跟鞋还要穿。然后两个人心里同时涌上一种奇异的感情，脑海中仿佛在一瞬间放映出十多年的记忆——那些关于夏天的记忆，那些关于年少时光的记忆，甚至更久远些的，关于童年时光的记忆，彩色的灌水气球，游戏时地上画的粉笔格子，家里风扇头笨拙地摆动，桌上切开的西瓜，电视里的动画片，方格子的作业本，还有小卖部冰箱里廉价的棒冰甜丝丝的味道，他们感到时光如一阵狂风忽然刮过，刮得他们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从哪里来——尽管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但是他们谁也认不出谁。

皮肤很白的姑娘擦完脖子上的汗珠，把浓密的头发向后拨了拨，然后轻轻甩了甩，重新拉起他的手，“你想起来在哪了吗？”她问。他另一只手接过纸巾，放进右边边的兜里，“走吧，就在前面。”

他们向她刚刚走过那片树荫走去，已经不见她的身影。这条路并不长，很快就能走到头，他们在路口处向右转，消失不见。

她看见他们过去的。她看见等她的人坐在蛋糕店窗边的位置，向玻璃外望着，一看见她就向她招手，满脸都是笑意。她看见他对面摆着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她于是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空调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边把奶绿递给他，边在他对面坐下来，眼睛顺着向窗外望去，她看见他拉着那姑娘白皙的手，看见那姑娘美丽的黑发，看着他们很快消失在树荫里。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里莫名地有一种幸福完满的感觉。

她看着他笨拙地撕开吸管的塑料包装纸，扎了几下，吸管口扎得开了茬儿。她笑着拿起蛋糕盘边的叉子，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替他扎开了。她问他奶绿还冰吗，他说还是冰的，她于是用叉子插起一块儿奶油，送到他嘴边。

她问他：“有没有感觉到夏天到了？”

“是啊，夏天到了。”他嘴沾着奶油，笑着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