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月19日07:10
张策以公安题材写作步入文坛,他有表现警察题材的优势,熟悉一线警察的生命故事,谙熟他们的心理轨迹,也容易将表现对象身上的崇高描摹出来。他曾说过:“我要探寻警察的内心隐秘世界,我要把警察真实的状态和心境表现出来。”张策的警察系列作品不作概念化塑造,聚焦人物的平凡美,笔下故事带着生命体温,颇多冷静思考,规避了很多同类题材的弊病,赋予战友们立体化的个性形象。
近期,张策的《青花瓷》《玉玲珑》《紫砂壶》等中篇小说华丽转身,静观世道人心,引人注目。张策的视野中不只有公安文学这座富矿,他在大千世界里静气凝神,在历史的回望中,展现人性的多元景观。
他的中篇小说《宣德炉》(《当代》2015年第2期),读后给人无限的审美空间。
“许贵生看到父亲的时候,是在正午,在工厂生活区的大院里。此时绿树成荫,蝉声聒噪,炎热正如潮水般的漫过坚硬的黄土地面。老人就像一棵树似的,挺立在院子中央,完全是军人标准的立正姿势。”小说开篇迅速展开叙述,进入人物的心理世界。作者通过许贵生的视角,描摹了火热的工厂背景与老人标准的军人立正姿势,不但标明了故事的发生时段,还将人物的内心状态呈现出来。
故事的前半段细致地描摹了战犯前国民党军官许定宽服刑结束回家,给家人和厂区的人带来的心理波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交流;故事的后半段则以宣德炉的去向为主,将人性推向极致,既切合历史语境,又贴合人物性格。
“丈夫的突然回归,对于张丽芸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仿佛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突然面临了巨大的危险。”作者的这句叙述,颇似小说人物张丽芸的内心独白,实则说出了所有人物的共同感受。张策对转型时期的感受,具体而细微,他敏感地抓住了一点:历史对人性的压抑,人性对历史的修正。
许定宽忽然觉得生活变得不可理喻,自己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只能不尴不尬地活着。他内心始终有“我该如何生活”的诘问,使他内外皆为困扰。开始时他没有与社会、亲人沟通的能力,不愿意接受新的东西,带着敌意和烦闷,选择一言不发。及至突然觉醒,“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儿子被设计捉奸时,他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通过打儿子的耳光,遣散了内心的全部黑暗,回归了亲情和人性,找到了生活的光亮。父子也在这种常规的伦理冲突中,消弭了芥蒂。
张丽芸饱尝人世艰辛,掌握了一套讨好每个人的技巧,但也不断面临新问题。旧军官丈夫的突然释放回家,让她不知所措。丈夫重提宣德炉,让她明白,“这个人是她的义务,是她的责任。是她不担也要担的担子。”她始终说的那句“好好过吧”,是她度过漫漫黑夜的人生信条。
李大火“会用凶狠遮掩自己的愚蠢”,他认为,“自己的一生是耻辱的一生。张医生的索要,是众多耻辱中一次新的耻辱。”被冒犯尊严的他,粗中有细,亲身设计一场捉奸戏。
服刑结束的前国民党军官许定宽、厂医张丽芸(许定宽的三姨太)、许贵生(普通工人)、李大火(厂革委会主任)、高媛(下乡知青)等形象栩栩如生,每个人的心理走向都被细致入微地展现出来。小说中每个人物身上均有故事,每个人物都经历着情感的煎熬和时代的压力。
张策摊开日常生活隐藏的褶皱,于寻常处听惊雷。宣德炉的民间流转史,是时代的隐喻,也映衬了时代的荒凉与悖谬。“不敢碰了,碰重了就是伤,就是捅破了的窗户纸,看得见更深的难处。女人们沉默了,把眼睛都移向天空。那里有一轮月亮,正骄傲地灿烂着。”小说中的众人忽然因一尊宣德炉,变得心神不宁,开始彼此试探、躲闪。小说的后半段写得较为“残酷”,不给笔下的人物以躲藏的空间。
许定宽曾经颇似老舍笔下的沙子龙,在月下舞枪完毕,还悲情地宣称——“不传,不传,就是不传”。只不过许定宽惦念的是宣德炉罢了,执著的坚守是支撑精神世界的救命稻草。最终,许定宽明白宣德炉只是一件器物,扭转不了乾坤,不但挽救不了个人命运,连维系家庭都做不到。张策洞悉了这个人物的心理历程,描写了“宣德炉”荒诞的流转过程,旧事物在毁灭的同时也催生了新的生机……
社会突然转型,人们在短暂的欢呼之后,会有怎样的心理波动?张策近年的小说创作常常表现这种转变,通过历史场景的回放,拷问浮尘之后的真实人性。张策探入小人物梦醒后的无奈与挣扎,试图从人性的回归审视历史。通过作品中人物的痛苦经历,读者能感受到时代的疼痛,感受到历史变幻与人事沧桑。
王德威说:“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宣德炉》就呈现了这样历史的肉身。小说的真实是在叙事中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张策以小人物书写大历史,塑造血肉丰满的小人物,展现丰饶复杂的民间世相,聚焦卑微的生命图景,在如蝼蚁般艰难生存的人群身上发现生命的坚韧。
《宣德炉》以小见大,以小人物见证历史,这样的书写带着历史的同情,也有较强的可信度。小说中的人物置于风云变幻的时代氛围中,折射出时代的变幻,揭示出不同人物形象面临社会急剧变革时不同的心理特征。
张策摹写生民的困顿与挣扎,以文字叩问历史,这是文学对历史的体认方式。张策以小说的形式偎近历史,不故作痛苦沉思状。他只是记录下那些不知所措的情状,那些带着历史同情体温的人物,成了多向度、立体化的丰满形象。
《宣德炉》可以看做是探讨文化秩序的作品。作为古老文明象征的宣德炉,最后淡出视野,我们能从故事的背后窥出中国人特有的精神脉络。张策揭示了中国文化传统造成的中国人特有的心理封闭机制。许定宽身上的不轻举妄动、感情不外露、寡言少语,张丽芸一贯坚持的老成持重、忍耐含蓄等等,都是中国人封闭心态在性格方面的鲜明表现。这两个人物秉承传统文化的慎独与内省,总幻想仅依靠自身力量来化解外在矛盾。内省有时能达到内心的平衡,但它与自身文化修养、性格特点乃至外在的环境有关,并不是包治百病的药方。当面对凶残简单的李大火时,许定宽、张丽芸实际上一筹莫展,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内向逃避的文化性格,决定了许定宽、张丽芸只能选择用体悟印证的方式直面生命中的难题。幸运的是,他们总算找到了解决难题的突破口,再次借用古老的文化传统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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