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 65

“为什么他刚刚跟我说完让我相信他，这样的消息就马上到了我的时间线上？我原来，只是一个替身吗？”

中午12点过，胜鸿楼下，沈氏上海总店的卡座里。

江墨哭得梨花带雨，瘦小的身子一抽一抽。

说完这句话后，她甚至没有办法再说出第二句，只是不住地哭泣。

苏小敏面有愧色，张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抱着哭泣的她。

餐厅里人不少，但是因为店面大，她们坐的地方又很角落，所以周围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

大堂经理走过来，“抱歉夫人，久等了。”

苏小敏回过神来，谢过大堂经理，“好了墨墨，我们去包厢里说吧。”

然而江墨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更别提关心“怎么沈董负责”或者“怎么就包间”这样的细节，她连路都快走不了了。

苏小敏连抱带拽，费好大力气才给江墨扶进了包间。

江墨虽然瘦，但是个子高啊。

她坐下来就接着哭，苏小敏都怕她哭晕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把菜都上完了，江墨还是没法说话，一说话就要哭。

她只能把手机拿给苏小敏，脑袋别过去，不肯看屏幕。

苏小敏看了一眼大概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

苏小敏给她递纸，“你听我一句，你绝对不是替身。这种都是典型的为了博噱头造出来的谣言，你说这么古早的事情都翻出来了，这合理吗？”

江墨眼神仍旧呆滞，但却止住了哭泣。

她缓缓开口，“可是，怎么就会，这么巧呢，他刚刚跟我说完要相信他……早上5点多的时候，他刚刚才跟我说，要相信他……我怎么信啊……”

苏小敏这才发现，江墨的嘴唇都干裂得起了皮。

她把装满了柠檬水的杯子放到江墨面前，“会不会是，他也正在经历很多不好的事情，而他怕你担心呢？”

江墨沉默不语，苏小敏趁机转移她的注意力，“沈氏之所以是胜鸿旗下最老，也是最高端的品牌，就是因为，它的菜色不仅很不错，甚至是很顶尖的国宴级水平。墨墨，试试看，可不要辜负了美食。”

江墨看向面前琳琅满目的餐品，苏小敏趁机夹了块东坡肉喂给她。

特有的软糯倒是让江墨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但是，东坡肉，又忍不住想到在厨房里跟她引经据典的李庭……

不光是在厨房里，也有在飞机上，在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

“你知道吗，我现在连吃个东坡肉都能想起李庭。我的手上套着两枚他给的戒指，他说我是除了他之外，唯一一个碰过他的la ferrari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江墨滴下泪来，“他昨天才对着我唱歌，他说他的全身心都只属于我……可是为什么……”

“你也说了，他说过，他的全身心都只属于你啊，墨墨。”苏小敏给她递纸巾，“就连他弟弟都知道他对你的深情。不要因为无谓的花边新闻就怀疑他，他对你的真心是日月可鉴，但他最怕的一定是连你都不信他。墨墨，你这辈子活得那么通透，你一定想得明白的，对吗？”

江墨没说话。

其实苏小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她，只是上一次，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个酷热的六月。

那是江墨刚进大学的第一年，她第一次穿上一条高于膝盖的短裙。

短裙洁白，但有些东西，来得实在是不合时宜。

时至今日，女性对于那方面的羞耻都还是真切存在的东西，又何况是十多年前的21世纪初。

她那个时候的自卑情绪，就是来源于一种她无法改变、又真真切切束缚着她的无奈现实。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接受了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新生事物，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这意外并不是任何人的问题，只是一个生理现象。

有如此刻只是一个社会现象。

它们虽然全然不同，但至少有一个共性，就是并不受江墨个人的意志控制。

现在想想是没什么所谓的事了，但彼时的江墨呆在卫生间里委屈得直哭。

还不敢哭出声，怕打扰了别人。

那个年代通讯甚至都没有那么方便，尽管苏小敏就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自习。

江墨呆在厕所的隔间里翻来覆去想，是不是她穿这条白裙子就是错的，或者她作为女生就是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人从门缝下边给她递来了一包卫生巾。

“别闷着啦，快出来吧。”

熟悉的声音。

她接过来，处理好自己，打开门。

苏小敏正站在外面，她用自己的外套给她挡住这窘迫，“好了，没事，乖啊。把裙子简单擦一下，我们现在回去换。嗨呀我跟你讲做女生就是这点不好……不过大家都是女的，你直接出来，还会有人主动过来帮你忙的，傻乎乎憋在卫生间里多没意思。”

其实也就是那一次，她围着苏小敏的外套走在路上，好几个同学说，“江墨你今天很飒呀，这个衣服很搭你。”

反而收获了一些意外的幸福。

……其实和当下的场景倒是也很像。

李庭是一家跨国集团的副总裁，商业圈子里的风云人物，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她鼓起勇气才接受了他进入她的世界，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险些打碎所有的憧憬和希望。

但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许多年前一样。

而许多年前的另一个细节是，有一些意外的幸福，敲开了她的门。

后来她就经常尝试各式各样的打扮，有中性的，有温婉的，甚至因为彼时她的身材瘦削，甚至还可以穿一些格外热辣的衣服，反而另有一番韵味。

只是彼时她青春张扬，如今……她也已经年过三十了。

江墨回过神，“你怎么带我来了沈氏的包间……这个地方是我能来得起的？”

“借的李庭的光。”苏小敏给自己喂了口鱼翅，“这个店的老板是你老公的弟弟嘛。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鱼翅的价格，反正，谢谢李夫人。”

“这个……多少钱……”

苏小敏说了个足以让江墨面部抽搐的数字，又用筷子指向那盘鱼翅，“这一道菜就已经很贵了哦。沈君译听说你哭了，直接就，按最高规格，哄你开心。他说呢，如果李庭知道你哭了，估计别说这个数，后面再多个零，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

苏小敏给她添汤，“所以先吃饭吧。至少每一道菜，你都要尝一尝。不要紧，沈君译买单。”

“那真的不是因为我闺蜜的老公不想自己老婆闺蜜哭吗……”

江墨喝了口茶，而后夹了一筷子鱼翅。

其实鱼翅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只是大厨精心调制的高汤鲜润，而鱼翅本身又极为稀有。

这道菜很多时候就是吃个价格，价格大部分时候是“态度”的最好表达。

苏小敏笑起来，“这个因素太小了，这个因素甚至进不了沈氏的门，蜀袖插队估计都轮不上。所以，墨墨，李庭肯定很爱你，才会让他的发小和他一起疼你。”

江墨没有回话，她垂着眼，眼周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泛着淡淡的红。

苏小敏把椅子挪到她身边，江墨贴到闺蜜身上。

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苏小敏长吐一口气，“这个椅子确实过于重了……回头我要让沈君译研究下。”

江墨抽抽鼻子，看向她，“这句话确实很有老板娘的味道。开一次门就五位数去掉了的地方，也只有皇后娘娘还会关心它的椅子重不重了。”

苏小敏伸手梳理她的长发，“所以，小王妃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先跟自己老公，枪口一致对外？不管怎么样，王妃这个头衔在，其实不是你依附他，你也不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灰姑娘，倒更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你的手里也有很强大的武器。现在你嫁给了摄政王，你俩是强强联合。古代可能也有吧，只是历史里并不出名，我现在一下子找不到例子。嫁给摄政王之后，女将军其实还是将军，但大家会倾向于称她为摄政王妃的。”

“那，敏敏，你是什么？”江墨靠在闺蜜怀里玩着闺蜜的头发，“你是刘邦的媳妇儿吗，刘邦和老婆一起打了天下回来，自己做皇帝了，老婆就成了皇后。”

“哎哟谢谢你抬举我。”苏小敏咧开嘴，“回去我就跟他说，估计沈君译能乐开花。上次吃饭的时候，我说感觉自己像妲己，他还跟我急了，他说我骂他是纣王。”

江墨笑起来，她用纸巾擦去冒出来的大鼻涕泡，“那你这个，甚至对我来说，还很不吉利。不过幸亏，沈董上任之后，胜鸿的业绩一直都是涨的。”

苏小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哦……怪不得他要和我急，纣王可是，亡国之君……”

两个小姐妹随后笑成一团，“不过没事，你一个没有文化的理转文，太史公等一干历史大佬会原谅你的。”

与此同时，步行十分钟路程的沈君译家里。

沈君译一边吃着茄子牛肉焖饭，一边跟李庭通话，“庭哥最近是蜕了层皮吧。”

那头明显刚起床，沈君译就听见那头，流水打在了水面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沈君译正在疑惑，却听见了抽水马桶的声音。

他翻了个白眼随后直接破口大骂，“册那我吃饭呢你搁这来这个？”

“那不是你要打电话给我。”流水的声音停止，又换成了水打在大理石上，“洗脸，马上。”

“搓下来二斤脸皮？”沈君译咧着嘴笑，口音也被李庭的京片子传染，“李副总裁那些事儿可是已经传到国内来了。”

“传就传了吧，墨墨反正不会信的。我有墨墨，就什么都不怕。”

李庭说是这么说，他的声音却并不如刚才那么沉稳。

在沈君译听来，倒还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抖。

但沈君译仍旧在开玩笑，“现在有老婆了是彻底不提兄弟了。李庭啊李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吧？”

“嗯，我老婆确实国色天香。”液体流进杯子的声音混着他的说话声，“倒牛奶，别多想。吃的啥？”

“焖饭，茄子牛肉，可惜你吃不着。”沈君译又送了一口饭到自己嘴里，故意吧唧出声，“讲道理，牛肉鲜嫩，茄子好吃，米饭软糯，小伙子，你们法国首先就没有那么好的茄子。”

“法国有茄子，但米饭不行。”那头传来闷闷的关门声，跟着滴滴滴几声，猜想是李庭按了几下面板，“烤个croissant，哎，松软酥脆大羊角，你也吃不着。”

Croissant，李庭的发音类似夸颂，他那句话重音落在了“也”字上。

沈君译没搭理他，“最近，工作忙吗？”

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还……行吧。最近国内这边尽调，法国这边也开始走相关的手续，材料都要我这边给。中文材料还牵涉到个翻译问题，交给别人做我又不放心，都是体力活。”

“咋不让小敏帮你？”

“她……也挺忙的。尽调的事儿主要是她做。”

电话那头的李庭，明显有点迟疑，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机关枪般的飞快语速。

沈君译皱着眉头，眼珠子转了转，“我记得你们之前大部分都是法语材料。应该，每天还是能按点儿下班儿的，对吧？”

那头没说话。

沈君译大概知道了，“快说，别特么连兄弟都瞒，兄弟给你打电话就是防着你这手的。舆论冲击股价暴跌，漩涡中心本人你不可能好受吧？”

那头李庭拿着手机，穿着睡衣，一脸阴郁。

他背靠着橱柜，面前的烤箱默默地在工作。

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嗯，每天被合规被公关被各种拉去开会。材料得晚上才能写。烦死了，事儿就那么个事儿，非要翻来覆去问，跟审犯人似的。”

其实还有更严重更过分的，李庭残存的理智让他选择把话吞回肚里。

但有些东西终归忍不住。

他的声音陡然变响，却透着一些沙哑，“不就求了个婚吗，这群人自己没老婆没孩子犯不着拉我下水吧？我他妈又不是成仙了，一个破副总裁就想让我断情绝爱六根清净是不是有病啊他们。我特么也说了，我没有宗教信仰，我没有啊！他们有关我屁事儿呀！这群人有病吧！”

李庭的声音里全是愤怒，沈君译生怕隔墙有耳，“好了好了，哥，轻点儿。你家隔音还成吧？”

李庭稍稍恢复了一些，“嗯。独栋，没事儿。我憋了好几天了，又不能跟谁说，又不能怎么。墨墨这两天也体贴我，我晚上顾不得找她，她早上会5点醒过来哄我睡觉。”

他顿了顿，继续碎碎念，“这人吧，也真是怪，我一想着墨墨，就觉得好像还能扛；我一听见墨墨声音吧，我觉得好像事儿也没那么严重；我一看见墨墨的脸，听她跟我说没事儿，好像真的就没事儿了。对了，墨墨最近……还好吧？”

“嗯，她挺好，这会儿跟我老婆吃饭呢。”

沈君译把碗放进洗碗机，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就专心处理眼前的事儿，你老婆我们替你照顾着，没事儿，用不着操心。”

沈君译现在演技是越来越好了。

其实一个多小时之前，12点刚过，他下楼准备回家，正在思考这个懒人焖饭会是什么效果，迎面一辆商务车在胜鸿楼门口停下。

沈君译琢磨着，谁那么有钱打商务车过来，估计是他认识的。

麦子？林霜？老赵？还是小徐？

会不会有急事要找他？

他就站着看，结果从里面钻出来个长发女子，戴着个口罩，看着特别像他老婆。

沈君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她的衣服就是早上那套灰西装，不可能错。

他直接就走过去，“宝宝，你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帮她拉了拉外套。

老婆的口罩挡住了脸看不见表情，她压低了声音，“墨墨哭着要见我，你们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方便说话吗？”

“是那个事情？”

沈君译当时直觉就是早上说的那个，毕竟谁也受不了自己心心念念爱着的人，竟然会把自己当替身。

这种事儿，究竟是不是替身，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光是想一想也够心如刀割的。

沈君译代入一下觉得能理解。

但苏小敏有点着急，“先别说这个，待会儿我哄好她再和你说。哪里适合说话？”

沈君译当机立断，“你们去沈氏吧。稍后会有人带你们去包间。我买单，费用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老婆显然也顾不得跟他多纠结了，“好好好，老公，晚点回去我给你说，我先去找墨墨。”

沈君译把自己工卡塞给老婆，“工卡给你，我回家吃饭。”

两个人在门口隔着口罩简单贴贴了一下，苏小敏拿着他的工卡刷进了大楼。

“……总之墨墨就拜托你和小敏了。现在我这属于是自顾不暇，总感觉，仿佛是有人针对我，又可能，我只是个靶子，针对的是Voir。我没有什么多的情绪价值能匀给墨墨了，所以，君译，务必帮我照顾好我的宝贝老婆。”

李庭的声音把沈君译拉回现实。

他这句话虚弱无力，尾音还透着几分无奈，说得沈君译却是心头一颤。

他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毕竟眼下，这桩并购案，或许真的动到了一些人的蛋糕。

沈君译应答了几句，和李庭结束了通话。

正准备给老婆发消息，家门被打开。

沈君译看向门口，“老婆怎么回来了？”

苏小敏把工卡递给他，“还你工卡。真是的，身上挂着沃华的工卡，又拿着沈君译的工卡刷进胜鸿大门，保安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估计过不多久，你们安保部门就要来找你了吧。”

沈君译把工卡放回口袋里，“没事老婆，墨墨怎么样？”

“暂时稳住了。”

苏小敏长吐一口气，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就是一阵猛喝。

沈君译接过她喝空的杯子又给她续了一杯，放在桌上，“我刚和李庭打了个电话。他现在，自顾不暇，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价值给墨墨了。这是原话。”

苏小敏把刚才席间的情况给沈君译简单说了下， “对了，我说她是摄政王妃，她说你是刘邦，我是刘邦的老婆。文科生就是，会说话，不过我好像没有跟你一起打天下。”

沈君译把苏小敏抱进怀里，苏小敏看不见他的表情，“谁说你没有，那个案子可是你写的。老婆，就算你再不高兴，但……考拉的底子，确实是你搭的。我只是你的执行而已。”

这话说得苏小敏忍不住笑，她伸手环住沈君译的腰，而后贴在他身上，“好啦好啦，这个案子的事我不计较了，横竖是我们家的钱。我刚劝墨墨的，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但是替身这回事，确实让她很伤心。我说不管怎样，这个阶段枪口要一致对外。我们沃华这边也暂时还没有消息，但后头和她熟悉的人肯定会发现这个图片上被求婚的人是她的。到时候，冲击力肯定更大，现在就乱了阵脚，怕是应付不了后面这些风浪。”

沈君译点点头，“我们且静观其变。我觉得，事情肯定不止那么简单。我总有一种感觉，后面又会有人拿这个事情来说，沃华和胜鸿是里应外合。好啦老婆，我送你去上班，下午换我看着墨墨。”

苏小敏踮起脚亲了老公一口，两个人手拉手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