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深夜无眠时,男人在肉身上动情呻吟时,以及欲望潮水退去,两个人分离,空洞深沉的黑暗从内心幽谷弥漫开来时,炯炯凝望着天花板的你,内心在生灭扑腾,挣扎哀悼着什么?
在这座沉甸甸如谷垛,光秃秃如沙漠的欲望之都,你应该需索什么,你能够紧握什么,你愿意虚掷什么?
汹涌海浪退去,沙滩上遗留的,是什么?
月光,海星,贝壳,海藻,垃圾,尸体,还是其余的什么?
他说,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所以回南方,那里比较宜人。
她问,那么明年春天,你会回来吗?
他不知敷衍抑或为难轻笑起来,也许会,也许不会。
她坐在床头,微微侧过身子,手指漫无目的却煞有介事地摩挲着毛毯的边,像在锱铢必较地寻觅一个线头,拈出来,拈出来,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没有穷尽。
她不知该悲伤难过,抑或是祝福夹杂释然之类的什么。
他不过是一只追逐温暖与旖旎的候鸟,拥有自己命途的轨迹,甘愿为之披星戴月精疲力尽的情怀使命 ,又或者只是简单粗暴地,发乎人类本性的原始欲望怂恿驱动。
像朱天心在《漫游者》里呢喃布道般阐明的那样。
她不过是他曾一度栖息的沼泽里的一捧水草,在无止无休的水流里宿命般地扎根,拒绝载浮载沉,每一个瞬间感受时间的洗礼,世间的风雨,在逼仄而孤绝的天地里,居然活出了自己的一方柔韧与野性。
他去奔赴他的长河落日,她却无法亦步亦趋。
他们是无尽宇宙里的两粒尘埃,相遇别离,多的是削足适履,少的是称心如意。
她不会央求他留下,哪怕她爱慕他肉体,或大言不惭一句灵魂;并前所未有心动,内心徐徐微风吹遍曾经荒芜旷野。
爱到卑微,哀鸿遍野的境界,是十六七岁青春少女的特权,她,她没有那样孤军奋战,如履薄冰的勇气。
她不会问,我们会再见吗?来日绮窗前?帘外竹影动?潇潇风雨歇?绿杨阴里白沙堤?
哪怕片刻在心里斟酌讨好,犹豫辛酸,她都不愿假手于人。
他爱她如此善解人意,识得大体,从不舍得给他施与更多压力,却也深深明白,如此悲观慷慨一个人,何以承当爱人使命。
爱是没有退路,要么飞蛾扑火,要么月白风清,没有中间路可寻。
他憧憬这样的爱,却也难免恐惧。
每个人是否都是如此,在里应外合被这个世界规驯的同时,又有对之不屑一顾隔岸观火的疏离。
她不会与他有丝毫不同。所以她不会受伤,她不会为他走火入魔,她会有全新的生活,睁开惺忪的睡眼欣赏迷离的艳阳。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囚徒,每个人都只能被自己宽恕。
所以那句离开,才能说得如此不动声色。
她从背后拥住他,双唇落在他背上的一片肌肤,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童年时的一幅画面——她在放学的路上,一个人自在如风地走着,忽然看见一棵树上,有一只色彩艳丽的蜘蛛,在它精巧绵密编织的网上,挣扎着一只同样色彩艳丽的蝴蝶,小小女童心生恻隐,连忙拾起地上的枯枝,将蜘蛛网击破,蝴蝶与蜘蛛一起坠落,蜘蛛消失不见,蝴蝶在地面扑腾,但翅膀折损,终究无法飞起来,女童渴望助它一臂之力,但用力过猛,蝴蝶翅膀断折,她失落伤感地将蝴蝶扔到地上,看着她不再美丽,苟延残喘,残缺不堪,那画面有一股华丽的狰狞。抬起头,纤细轻盈的网丝在光里飘扬。如果她不曾抬头,如果她不曾任性,如果她不曾自作多情,如果她不那么用力。
那时候,她就明白人们所谓的爱,有时候并不像宣扬的那样,神通广大,光彩熠熠。
曾经她愧疚那只蝴蝶,后来她遗憾那只蜘蛛,它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错的是命运。
曾经她对失去的人心怀怨愤,后来她收敛起重蹈覆辙的自己,错的是命运。
她是一个躲在爱的洞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却从来不敢面对外面世界风雷闪电的人。
她是那盘没有吐出珍珠的蚌壳,哪怕流过血与泪。
她将爱当成神迹,从此与爱绝缘。
她再也无法睡着,凝望着他宽广健壮的背脊,在暗夜里如山峦叠嶂,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敏锐与果敢。
他的鼾声绵延起伏,但是他的肉身并未陷入沉睡。它依然默默散发着一种昂扬嚣张的魄力。它依然渴望征服,依然觊觎着,在层层受限的人世间用自己的温度与激情去点亮世界一隅的空虚与幽暗。
她想起看过的一部欧洲电影。
电影中,穿着黑色大衣红色长筒高跟鞋,消瘦颓靡的白发女人在幽暗空洞的停车场里的电话亭,对着电话里的爱人倾诉,恐惧而恍惚,热烈而枯寂,她想要即刻见到她,被她爱抚,但是遭到拒绝,于是她瘫倒在地上,整个人仿佛瞬间枯萎,被抽掉了最后一口氧气。
以及她在雨夜的街头,对着曾经的恋人肆虐呼号,爱我爱我爱我爱我啊,如此绝望,如此迫切,仿佛没有爱情,她就回天乏术,这个世界将在瞬间分崩离析。然而她再一次遭到拒绝。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怎能如此堕落颓唐,怎能如此汹涌用力。
可这一刻,她却无比软弱颓靡地,渴望找到那座停车库,那间电话亭,想要拥抱那个女人,脱下她的黑色大衣,穿上她的红色高跟鞋,羞辱她,咒骂她,亲吻她,吞没她。
潮水退去,只有她赤裸的肉身,还停泊在海滩上,像一艘爬满苔藓的船,没有海星水母,没有奥菲利亚海涅,没有贝壳徽章。
他睡着,像月光一样睡着;他无所不在,他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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