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曲

作者: 四大梨 | 来源:发表于2017-07-11 23:32 被阅读46次

    安眠曲

    文/四大梨

    (写于大一的时候,不辱旧作。)

      冬天,快要落雪。远处蜿蜒着一条进山的路。不知南方怎么会这样冷,他们看树枝上的吊牌,上面写着树木的名字。几片没有落下的叶子可怜狡黠。

      商店大多已经关门,为了取暖只能买一杯星巴克热饮。她暗暗诧异那些坐在星巴克里只穿单衣单裤的年轻人,裤脚还挽起,裸露脚踝,仿佛一群不知冷热的外星来客。还是买了饮料带到路上再喝吧,同行男人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是一个曾经单位上其他部门的同事,丈夫的同门师兄,两人见面后会大笑互相拍肩膀的,约十年前晋升到别的大学当系主任,从此一跃而成空中飞人。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又有南京厦门乌镇等地,每次刷朋友圈都能看见不同的地方,照片配定位。这一次降落在杭州。

      “真的挺忙的,学校前段时间组织去印度调研,先后到了德里、孟买。”

      “那边不论火车还是公交都开得很慢,好多人扒在车门上。”他做出“扒”的动作,“一辆车就这样里外都是人叮叮当当开过闹市区,幸亏车速慢也没有人摔下来,路人想上就上,也不用交钱。”逗得她大笑。

      在景区里走着,无意对视时才看清他的长相。阴郁天色下他面容发白,稀疏头发,皮肤耷拉下来,变了。然而仔细一看,眉眼与皮囊下的骨头却仍旧是当年的模样走向。

      她不自觉地逆时间之流而上。四十,三十五,三十,又回到刚来杭州那几年。

      初次见面,他三十岁出头,推开门走进来,拎红酒,气势汹涌。之后她常常和丈夫好笑他,明明为人风雅又坚持向老绅士看齐,怎奈却是屠夫长相。骨架大,像动物,某种带有原始热力的草莽气,不像她的丈夫瘦弱伶仃——从来都和丰腴搭不上边的长相,尖下巴,狭颧骨,鸟雀一般突出滚圆的眼睛。

      居住的小区是新建的,周围都是荒地,卖菜还需搭乘公交车。所见的野草、砖头与孤立的一排灰黄住宅,如塔可夫斯基《潜行者》中一帧。家中也才装修好,气味久久不散,家具没有置齐,三人不得不挤在沙发上,就着电视机的声音,聊天。照例要提当年勇——“先生改论文将某人臭骂一通”啦,“查完数据发现图书馆已关门”啦,“最后一堂课上唱《广岛之恋》的女同学”啦等等。据说女同学现已嫁富商,“当年两眼有神、唇红齿白,一看就是能找好老公的脸。”

      “我的面相不好的,没有龙骨,”他也弯过身子向眼前夫妇示意,用手指点,“喏,这里是平的,说明我这辈子无缘升官发大财。”好在年轻,三十岁,也没人相信一块骨头凸或平整的事。她用遥控器调到音乐频道。

      正在播放戴留斯的组曲,丈夫饭饱打盹。 “戴留斯的音乐像英国的钟声。”她突然说,是真心话,恍惚有了归乡的热望,而两个男人未加理睬,不由悻悻。一曲结束,又播一首美国爵士(电视台跨度真大)。开头叮叮咣咣。屏幕上为一个戴墨镜男人笑的照片。他的眼睛散着,歌还没有播放完就走了。

      不久,传来他被调到上海某大学的消息。

      后因研究方向不同他和丈夫的联络变少。从丈夫口中,她知道他一走便当上图书馆馆长(“师兄在先生的弟子应该混得不错吧。”丈夫感慨),又知他的妻怀孕过两次。他的孩子,一个是死胎,次子畸形。“好像是呼吸系统发育不完全……”于是尚在襁褓中便也死去。此后,音讯全无。

      现在看起来,他好像过得不算太差。

      他们在景区里散步,以长柄伞做拐杖。街道不宽敞,曲曲折折,木制房屋低矮,天空广阔,浅灰色泛着幽幽蓝光,色调悲凉而洁净,如同日本片中的殉情场景。两个人开始聊起那些年所发生的事情。

      “后来我家那边建了好多商场,还要修地铁。”不管这个他喜不喜欢听,她自顾自说了,“我先生总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这套房子至少增值了两百万。’”

      丈夫确实高兴得发狂,发狂地上课、揽科研专案来赚更多钱,想要买车,送女儿上国际学校,在小区里多买几套房子。而她也知道原来匍匐于家边上的野地终将变成大路,所居的房屋成为四通八达城市网络上的一个点。于她而言,新建筑勃然而起,粗粝丑陋,像摇晃站立的茹毛饮血的野人。走在楼宇间俨然迷路,便感到诉说无门的萧条。

      两人在车站等车,他和她又谈起那些年几次短暂会面。如某个晚春,夕阳如和弦,他到来时窗外割草机声音终日不绝,一片断茎,丈夫用力睁圆眼睛直直看着他。他身体抖了一下。那些年,她早已丧失一些习惯,如冲咖啡看小说,原先的敏锐也跟着偷跑。尔后,她从同事口中听到他三子出生的消息。新生儿生而愚钝不开化——也是听说的。“他现在只剩下三子了。哎——你说,他的一生都很会痛苦吧,因为现在家长就是在拼小孩啊。”同事七七八八地讲。看着同事的小孩个个上名牌大学,剑桥、牛津、斯坦福,她也觉得好苦恼。

      女儿渐长成混落落寡欢的样子,向来没什么朋友。“妈也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老套的话一讲出口便吃惊,分明知道母子关系诞生之际人便生而为悲剧演员,不由好笑,为自己也提出了一个母亲伧俗而热腾腾(如新挤出牛奶一般)的愿望。只好无力补充一句:“我不想看到你孤单。”而女儿仍是怪性格。

      分不出是天气变化还是时间已晚,天更阴,这个季节的雪说下就下,快点来一辆车比较好。他掂量手中硬币,又讲起两人唯一一次带上儿女的出游。她也想起那次四人行,去年春天的事。路上女儿铆着一股劲地沉默,他的儿子则痉挛般独自言语,不停将一副淡蓝细边框眼镜戴上又摘下来。两位成人断断续续地进行措辞谨慎的交谈。他驱车,到公园门口。赏梅。在上海人多于梅,并看不到什么梅。

      “女儿的性格可能像她爸。”说起来她也很想念,“后面几年里,我压根和她爸没说过什么话,他一个人把书房门锁起来,不知在里面鼓捣什么,我也没去管。”至于丈夫因写不出论文而抱头大哭的事情,没必要讲了。她曾隔着门听到过哭声。

      轮到他了。

      “我没怎么管我儿子,我太忙了,一直在外面开会。”沉静的口气,如自白,“我妻子在家里管儿子。我没有给他报什么辅导班,希望他的童年开心。给他买了一台钢琴,‘雅马哈’牌,他没事就弹一弹。”

      (她听过他儿子弹钢琴,呯呯砰砰,肢解了一首车尔尼练习曲。)

      “他十七岁了,没有上高中,我送他去上高职,园丁专业。我们一起去森林公园的时候,他就指着那些植物,老爸老爸地乱喊,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喏,‘苹果、梨、玫瑰、月季都属于蔷薇科的植物’,这是他告诉我的。听妻子说,每天回到家他就在书房地嘀嘀咕咕背诵植物的名字。”

      她自然不会拆穿波澜不惊语气下之窘迫,正如他们的默契是对所经历的苦痛缄口不言。她笑着说:“好啊,以后一定要去你儿子的花园里玩!”说完,车来了。

      公交车上乘客寥寥,两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前座两个理工科长相男子,说话上海口音,其中一个在讲《陇西行》,却不知“春闺”该如何解释,语塞,脸通红。后座二人大笑。

      车很稳。司机摁喇叭驱赶伏在路面的白猫,驶向山的深处。骤然停车,乘客咋咋呼呼下车,山林百年孤寂。

      一个隐蔽之所,隆冬更加悄无声息,矗立树木形状如同尖利鱼刺。司机把车停进巴士中心后靠在杉树下吸烟,两男子已朝鱼腹中前行,一对老夫妇迟缓地走,母亲牵着上小学的儿子,冬日日光愈发熹微。

      小男孩突然高呼一声“下雪了!”,他和她抬头,才发现这些从高空坠下的雪花如此大,可媲美白色石子,充满着不仁不义的凌虐气息。不一会儿,两人便曝野于南方潮湿的雪光中。继续走。前方树木的背后好像有某建筑,暗黄身部,站在远处看别有风情。她赶紧用手机拍照。“你这样拍不好看。”他也跟着走上来,扎马步,颇为专业的姿势,反复移动身体以确定摄像头所框住的图景,“构图要一份为三。”她哂笑他怎么不去当摄影家,然而拍出来的照片却颜色分明,有昭和老电影的味道:光亮处是白雪,枝桠上扬的部分与屋顶边沿,山色则黝黑,树枝密仄处为暗部,吞噬细节,晦涩如谜。没想到还有两下子。

      “好久没拍过了。”男人的自谦。

      两人欲对那建筑一窥究竟,穿过林木,仰起脖子,赫然看见“灵隐寺”三个大字。寺庙,塔尖,被白雪映衬的暗黄色,朝圣路,她与一位扫地僧人对视,恍惚了。倒进无穷的梦境。

      梦境——疲惫的,漫长的梦,像一个过不完的夜,流沙般意识中先是显现出圆滑的小脑袋,继而串联,她看见了一尊尊木雕小佛的头部,摆放得好满,威严,有致,中间留出三尊大佛像的位置。叩木鱼唱经声此起彼伏,烛焰粼粼。她原来也进去过的,一进庙堂便慌了阵脚,忙不迭,和泱泱的众人一样跪下来揖拜叩首。但终不是佛门子弟,不懂眼睛该睁开还是闭上,手持一束香火的时候仍在想别的事情,为一个妇人卑微的心愿,又偷偷摸摸地揣测前来拜佛者有多少与自己境况相同。越来越杂乱,心绪,看着功德箱上的黄字,视线内所见之物开始忽明忽暗起来,感谢近乎于永恒的氛围。大祭祀,涂上金漆的偶像们,一张丈夫久病的脸,表情如同面前的僧人一样目光低垂、似瞑非瞑,脑内巴洛克,和弦万箭齐发的声音,流动复流动的河,巴赫吾友,上哪儿去寻找永留之所呀,尘世间的人终将天堂陌路,请医生的钱早就超过两百万了,药丸维系生命,所有微小的苦痛与狂喜与情热与欲念,逻辑、感官,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跌跤了,会不会有人转世为蓝眼白猫,还是觉得奇怪,原来生死决斗的修罗场啊竟然是佛堂,而佛堂内命运作狎,乡愁,乡愁氤氲不散,钟声,婴儿的啼,鸟兽飞散,天人五衰——她顷刻在梵音间跪倒于佛像跟前。口液鼻水淌了一地,濒临某种疯狂。

      这些自然无法与他说,无法与任何人相说。峰回路转处,她静静等候灵隐寺的钟敲响的时候。

      “这些年,我们都不容易。”他打破了久久不语的沉默。

      “是啊。我先生过世也有五年了。”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三人头一回见面那天?”

      “那会儿我们都三十岁出头吧。”他也在想,“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

      “我炒了四个菜。小区还没装修好。厨房里有一盏灯坏了。你还说你没有龙骨,不能——”

      “升官发财。”他笑了笑,“谁知道没用龙骨的某人能当上主任,天上地下来回跑。”他们正一步步离开寺庙,两人各自雨伞上传来雪撞击时发出的噼啪之声。天空微暗。

      “那一天,你好像小声说了句‘乔治·谢林’。”她忽而说。

      “对。”他回答,“电视上正在播放他嘛。”

      “放的是《鸟塬安眠曲》,只是还没放完妳就走了。”她在想要不要哼一段。

      “我已经听过了。”他的声音涩涩,“我已经听过成百上千边,原来喜欢听菲茨杰拉德版本的,后来转为比莉霍乐岱。现在觉得,还是最喜欢乔治·谢林自己弹的。”他停了停,还是没有哼唱出来。两人身后被雪覆盖的莽莽山林里传来一心向往的英国钟声,她猛然回头,长而久地注视着灵隐寺,都是耽于夜色庇护的,如同一场爱情存在过的隐秘证据。

      一瞬,大雪纷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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