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香港时,在地铁站,在机场,在商场等等所有地方,我都学不会靠左侧行走。因为大陆是右行,我被教育了20+年右侧行走。因此,在香港,被一向刻薄的港人怒目圆睁很多次。后来,到了英国,像一个学渣突然开窍了一样地,我突然对左侧行走非常熟稔起来,电梯里,马路上,学校,等等,总能很正确,快速,礼貌地靠左侧行走。其实,在伦敦的大型机场,左侧行走也不总是那么灵光的。因为机场终究还是外地人多,世界上多数国家都是右行。在大机场我可以放心地随意走了。左或者右都没所谓,无甚大碍。感觉非常自由。再后来,回到祖国,尤其在健身房,拐角很多,我总是靠左行,屡次差点碰到他人,好在中国人多温和宽厚,至今没有人对我冷眼相向。
丧家犬与乡愁因此想到,我们,人,每一次对陌生规则的学习,都是一次对原有规则的告别。每一次离开家乡,都是对乡愁乡味的告别。离得越远,告别得越深刻,越彻底。
教育专家说,要提高孩子的“跨文化理解力”,我觉得这个提法很棒。不过是从生存能力和employability 方面来说。其实,在别的文化中的culture shock ,早已一次次对把人进行盥洗,从具体行为如左右侧行,到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的建立。一次次地进行盥洗。如同面团被制作成面筋的过程一样——被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直到从表皮光滑,水分充足的面团到蜂窝状却筋道柔韧的面筋。
人也是如此。你,这个individual,被加入了非常多的台式的,港式的,北美的,欧洲的(或者再分为北欧和西欧),日本的,韩式的,种种的东西。看起来你是一个熟稔许多规则,经历丰富的人,其实,在内心深处,在那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地方,你早已沦为一只可怜的丧家犬。你看似有很多,但是你没有 home了。那个永远存在的,似乎永远不会变的东西,在被逐渐腐蚀,侵蚀和消逝。你再也回不去了。
丧家犬与乡愁古诗说得十分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个少小离家的人,对“告别”是没有非常锐利的疼痛的,有的只是藏在心底的,若有若无的隐隐之痛。
导演李安在《少年Pie的奇幻漂流》末尾有句台词: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有人翻译成:我知道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好好道别。
我想,人总会学会道别的吧。跟一切道别。在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
【2020年7月14日的增补】
想起来去年此时,认识一位法国女孩,在华师大留学,我问她:你在中国待得怎么样呀?当时我期待看到一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印象。她有一些些激动地说:I don't know, Shanghai, for me, it's like, home!!!
看着她的眼睛,我跟她之间多了许多连接,包括理解,怜惜。这种理解,我想,昭君出塞到了新地方后,当地人肯定也这样看过她。其他许多因为要讨生活而离乡背井却又自得其乐的人,肯定也被许多人这样看过。
在英国时一件小事。一个小的中国餐馆老板,来自江苏盐城。我跟一个江苏常州的朋友一起去吃饭,寒暄起来,我朋友用常州话说,我是常州滴。就这几个字的发音,已经离开家乡在英国打拼13年的盐城老板,竟然闭起眼睛像欣赏一首绝妙的音乐一样,陶醉在其中。当时的情景,十分动人。
这两天总是想起来一首诗: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尤其是这句“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司马光说,“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俺觉得,陕西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灾害多发,迁徙频繁,民族多样且民族融合较为出色的国家。我们从骨子里见惯了大场面,我们的文化和哲学,引领着我们,无论在何时何地,既具有承受困境和灾难的勇气,又有能充分珍惜幸福的感恩之心。
我喜欢在健身房的椭圆仪上读历史,因为可以一边读一边“掩卷”思考,因为将我们个人有限经历与宏大的历史叙事产生某种对应,并不容易。
虽然与大历史产生连接具有难度,而我们又无往不在这种连接中。我经常观察自己的脸和身材,我觉得自己一定具有一些欧洲基因,也很可能具有草原上人的血脉和天然的豪情,也具有较为中国和中原的东西。
“我”是如何成为这个模样的?“我”从哪里来,又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这其中一定包含着人类世界的争夺,迁移,适应和再建造。
Also,再联想到目前世界的令专业主义失效的混乱的多边主义局面,和其带来的慌乱和虚无主义,不免想到,过去几十年,人类较为出色的成就之取得,许多是得益于密切的交流、往来、信任和协作而实现的。我们的世界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真是令人叹息。
不过,中国人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关于如何捱过一个周期,中国人这么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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