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终时，我曾偷得几段清闲，到学校植物园里逛逛。园里高大而长青的樟树下生长着一片枫树林，时令虽已是深冬，但江南的好天气让枫叶误以为还是秋日，在疏疏落落的阳光间颤颤地红了脸庞，连片的红叶远远望去如昨日遗落在这园中的一绺晚霞。我本想从这霞光中采下一两片留作书签，但到了近前才发现寒风里带着时光的利刃，早已在精巧的枫叶上刻了无数枯萎的伤痕。在行将落幕的晚霞中，我蓦地想起张爱玲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日历又翻过几页后，2022年就在寒风和咳嗽中结束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惴惴不安地估算着考研成绩，顺便幻想一下看起来还远在天边的研究生生活。而今幻想里虚无缥缈的细节都已经被现实填满，好像当下的生活就是过去想象力在时间上的投影，甚至当时那种焦虑不安的心绪也被带到了新的战场上。总感觉人的一生就是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场上战斗，为自己赢得一点仅供苟且偷生的和平。跨年夜人们举杯庆祝一年的艰苦血战伤痕累累终于可暂得一夕安寝，当时钟轻轻越过零点，一阵阵鞭炮声又打响了新的战争。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自己再也战斗不动的那一天。
不过在这场至死方休的战争里，总还是有些瞬间没来由地让人念念不忘。我有时会梦见高中时的课堂，有时是生物课，有时是化学课，兴许是因为这两门课的内容早已被埋葬在记忆的深渊里，只有在梦中才会被偶然唤醒。这些关于高中的梦往往很真实，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在草稿纸上计算着尚未配平的方程式或者某个性状的遗传概率，兴许是算出结果那瞬间的兴奋惊扰了晨光，它便将我叫回了现实世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在某节课上睡着了，才梦见了今天的自己。于是便生出疑问，倘若那时的我真的在梦中看到了现如今的自己，会怎样对这样一个未来有着怎样一番评价呢？这个问题大概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时过境迁，无论现在或者未来的我怎样试图接近那个当初的自己，我们事实上都成了不一样的两个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斯之谓矣。
人的记忆像一根弹簧，在现实的拉扯中越绷越紧，不经意间就倏地将人拉回到过去的时空里去，一遍又一遍反刍那些早已辞别了的旧时光。我时常想起高中军训时的某些场景，那不是一段愉快的时光，却是很多故事的开始，在那时候旅程还没有出发，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常常会仔细回忆我在那座军营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和哪个人说了第一句话。春节前夕，高中同学凑巧地聚了一次，虽然见到了一小部分人，但已然能觉察出时间的力量。不过有同样的过去作锚，彼此的船在冰封海面的季节里还是能停到一起去。这群人大概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前种下的一颗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它的根系延伸到了遥远的将来。
新年的钟声敲响，我们辞别旧岁，春意已经随着东南风闯入了这片土地，我离开学校时看到的枯枫，再见面时应当长出了新芽。在这样的季节里我们种下一颗种子，期待一个华盖参天的未来。我们穿着生命的战袍向着战场冲锋，即便上面爬满了虱子舔舐温热的血，那些过去的故事仍然告诉我们，在这片战场上无所谓成败，唯有一段段无可替代的经历编织成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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