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要学习许多我小时候闻所未闻的内容,比如奥数、编程、STEM、花滑、高尔夫、戏剧、英语演讲,等等等等。不过,我发现有一项功课,我小时候做过,他们现在也在做。那就是“摘录好词好句”。
摘好词好句的本意很可理解:要求读者在阅读时注意文章中写得好的地方,抄写下来,第一加深印象,第二方便自己写文章时借鉴。胡适在《怎样读书》一文里,说读书要有“四到”:眼到,口到,心到,手到。其中“手到”一条,就有做笔记的要求。
可是摘录好词好句这项功课,我小时候不大喜欢做。看书看得起劲时,心系主人公的命运,只想一气儿往后翻,看后头发生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如果这时叫我停下来抄录,那感觉就是被所谓好词好句绊了一跤。等到全书读完,终于酣畅了,这时再要回头去找印象中见过的好词好句,它们又淹没在故事的海洋里,颇为费事。解决方法是,先把好词好句划出来,书页折一角,方便事后检索摘抄。不过,这种方法不适用于借来的书。话说回来,最有摘录必要的,不恰恰是借来的书吗?
因此为了完成好词好句的功课,难免形式主义,把书匆匆翻一遍,摘录几个语法复杂、修辞多一点的句子了事。时间一长,有了经验,一篇文章只要扫过去,立刻能发现符合“好词好句”要求的段落,就像有经验的山民从一堆蘑菇里挑出无毒可食用的那样熟练。
三十年过去,今天的孩子们做着同我小时候一般无二的工作。他们还有一种参考书,类似好词好句辞典,几百页全由好词好句杂烩而成,像椒盐掌中宝似的,省却了要你啃爪子的麻烦。在亚马逊网站的图书门类输入“好词好句”,能找到五百多本匹配书目。苦恼于作文没有词藻?只需打开这样一本工具书,对照目录,翻到相应的词条,例如“春天”、“爸爸”、“江河湖海”,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今天的孩子们仍然不喜欢好词好句——像我小时候一样。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已经拥有了灵敏的“好词好句雷达”,方便他在完成功课时使用,也方便他在课外阅读时作出筛选。那些好词好句高发的文章,他们是深恶痛绝的,绝不会主动翻看。
在星球中文工作坊,我们每星期读一篇文章,一学期总共读十二篇。毋庸置疑,有的文章较受欢迎,有的文章获得的反应平淡。而这学期最受轻慢的一篇,是丰子恺的《梧桐树》。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障;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董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吹,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搿几根枝条,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见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文章不长,打印在A4纸上,不满一页,写的事情简单,说作者窗前有棵楼下人家栽种的梧桐树,他天天看它,目睹它春天发芽,夏季繁茂,秋季落叶,冬季光秃秃地立在原地,觉得和它熟识了,像看到老朋友似的,也从它的变化当中,感受到不少乐趣。一遍读完,几个大胆的学生就抱怨起来:这篇文章太无聊了!
文章有年代感,行文中引了好些诗词典故,写的是生活中的寻常事情,没有大起伏。学生们不感兴趣,在我意料之中。不过假使破开遣词造句上的隔阂,就能看出这文章的内核其实天真动人。好文章,未必人人喜欢,但即便不喜欢的文章,也不代表没有一读的价值。出于阅读多样性的考虑,我安排在课程当中和三四年级的孩子一起来读它,不仅启发他们去留意大自然与人的关联、向他们初步介绍中国文人的“咏物”传统,也希望在实践中让他们明白,文章有各种写法、各种风格。
我的尝试遇到了阻碍。有一两个学生语气强烈地表示:不想读。问他们原因,他们回答说:这是那种“好词好句”的文章。
我自己没有摘录好词好句的习惯,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所谓的“摘录好词好句”给孩子们造成了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他们自动地划分出一类文章不去阅读,因为这种是只能用来摘录好词好句的。“我最讨厌好词好句了。”有一个学生直率地说。
令人讨厌的是好词好句本身吗?当然不是。他们讨厌的,是为了完成作业,不得不打开书去刻意寻找好词好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阅读了吗?是阅读了。但他们享受阅读吗?他们从阅读中获得了什么?获得了一些用来交差的好词好句。
阅读是一个连续的过程。每个读过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刚翻开书时,还会留意到身周的情形,读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读得时间越长,就越能投入,仿佛是那一个世界把人拉了过去。如果不时被打断,往往很难聚精会神地继续。要求人在阅读中停下来摘录好词好句,是违背阅读规律的做法。
那么,读的时候做记号,事后再来摘抄呢?未尝不可。但从学习的角度看,这真是必要且唯一的方案吗?如果不摘抄,是不是就学不会写出流畅的文字?
通过交流,我发现很多人的阅读习惯,是一本书读完,马上去寻找下一本书。另有些人,会把读完的书从头翻起,回味那些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或当时存有疑义的部分。极少有人自觉开始摘抄好词好句。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对书里的精彩文字视而不见。提到喜爱的书,任何人都会对某些段落津津乐道,因为这些段落引起他们的共鸣,为他们反复琢磨。
我自己的写作经验则表明,如果在一个阶段内大量阅读某个作者的作品,就会自然地在写作时受到浸染,用上类似的措辞、语序,甚至是意象。实现这种“模仿”,其实不需要刻意的摘抄好词好句。
为什么胡适提倡“手到”呢?他所指的其实不止摘抄,而是标点分段、查参考书和做笔记。其中的做笔记还包含四种:抄录备忘、提要、记录心得、作有系统之文章。《怎样读书》中特别说明:“我们平常所吸收进来的意思,无论是听来的,或者是看来的,不过在脑子里有一点好或坏的模糊而又零碎的东西罢了。倘若费一番功夫,把他杂除的杂除,整理的整理,综合起来作为笔记,然后那经过整理和综合的思想,就永久留在脑中,于是这意思,就属于自己的了。”胡适所提倡的做笔记,还是要求读者从整体入手,去梳理读书所得,形成完整的印象。
读书人养成做笔记的习惯,当然很有裨益。不过,读书的方法因人而异,也不用拘泥一种。而对于刚开始独立阅读不久的中低年级小学生,与其用机械的方式去束缚他们,不如鼓励他们尽量拓展阅读范围,在大量不同风格的书本中形成自己的阅读习惯和阅读策略。更要紧的是,如果孩子一味寻找“好词好句”、试图在写作时搬弄“好词好句”,反而会变得只在意局部,忽略了文章的全体。
真正精彩的词句,都要摆在文章中去欣赏。孤立地摘录好词好句,甚至仅仅从《好词好句手册》之类的工具书中去寻找好词好句,就好比把美丽的金鱼身上的鳞片拔除,结果你会发现,那也只是鳞片而已,离开鱼的身体,就会光芒黯淡。
摘录好词好句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给学生造成刻板印象,认为某一种文章必定是无聊的。比如《梧桐树》,就受到这种偏见。我们提倡人和人之间尽量减少偏见。在读书时,也同样不该先入为主。教育者也要鼓励孩子走出阅读舒适区,尝试略高于自身阅读水平,或陌生门类的作品。阅读有一些难度的文章,也有助于孩子学会放慢阅读速度,进行细读。喜欢或不喜欢,都要读过之后再说。不喜欢的话,也要说得出不喜欢的理由。如果一味地说“就是觉得无聊”,那是不动脑子的读法,就算摘抄了若干好词好句,也不能说是读明白了。
因此,与其摘录好词好句,不如鼓励孩子在阅读之后进行讨论,说出自己读到了什么,说出喜欢和不喜欢的理由。读完一本书、一篇文章,对它发表几句意见,对阅读者来说,这是很自然的行为。通过这一步骤,阅读者从整体上把握作品的能力会得到提升,他也会更明了自己对刚读过的作品的感受。
至于这个过程是要落在纸面上,还是更简单地通过口头表达,其实也可以灵活把握。形式永远不该列在第一位。
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反对摘录好词好句本身,而是反对强制性地要求学生摘录好词好句,反对以好词好句为目的去进行阅读。年龄较小的阅读者往往更关心故事走向和能令他们产生同感的细节。只有在积累了一定阅读量,并且对写作有一定实践之后,阅读者才会逐渐开始主动地注意对字词的使用。到那时候,不需要强制,许多人也会对喜爱的段落牢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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