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月赋

    世有闲男闲女，行世不通世务，治学不知学义。因趁年少而爬立与世俗之上，素日间寡忧少虑，平向里高言高语。常以真名士自居而滴酒不敢沾，能饮者又极尽陈说；又以巧诗客自视而片言作不出，能笔者又满篇阿谀。真名士比比，而巧诗客皆是。称意时，三五成群；失心处，独自蹒跚。一似溪上之蛱蝶，又如林间之小麂，羸弱休闲之外，冒撞无知更兼。该忙却闲，闲下即愁，不敛六心，不分其时；又有心猿意马，陌上相邀，相互依傍，各自取笑。观其行，反复离合兮而不厌其烦；视其为，往来邂逅兮而互送秋波。适值花红柳绿之时令，正恰寂寞如雪之芳龄。少年心事，喷薄欲出；鸾凤心思，急欲要表。风拂娇花，雨过平湖，皆是多情女，都作有心郎。正是花卿如玉，我见花卿尤怜，花卿自有人陪；柳郎风骚，我观柳郎矜独，柳郎包藏新娇。吁，怪乎哉，心地落寞，何至于此？吁，信矣乎，春华糜烂，恰似你我。

    余处其间，亦属其类。本来懒怠，又不自惜，比之前言者更逊。课业只随意，交游觉费心。忙时忙里偷闲，能闲一分是一分；闲下便生闲愁，愁来几段呷几段。爱杂书，怕深入，不求甚解；喜奇谈，不浅析，追根寻底。兴到处，拈笔行书；兴消时，合书而眠。醒来寻酒，无酒而次寻荣道；荣道高卧，再寻苦茗。至无酒意，至嫌荣道，至茶无味。如是反复，便觉索然。

    偶然一夜行，至竹子蓊郁处，侧植不知名乔木者二三，一地飘零，红黄相间。是时风烟俱净，四下无人，正闲叹，忽见皓月当空，光莹玉润，其间桂影若瑕，反添无瑕意思。一轮当头，清凉无边。秋深更重，我玉卿尚然清皎如斯，何况人乎？昔吕蒙正《破窑赋》有云：“有先贫而后富，有老壮而少衰。满腹文章，白发竟然不中；才疏学浅，少年及第登科。”嗟乎，叹乎，何苦愚顽？怎生怨怼？时运无常，惟自守而已矣。甘衣褴褛，便是大人；能居破窑，方为卿相。况今之世，我辈何见褴褛？何见破窑？出则快车电骑，卧则高床软塌，既兼古之未有之便，而反生不厌之心。再视玉卿，春盛夏茂时节，暖风熏之，众星捧之；而今萧岑，风愈冷而更无星，何见我玉卿神伤？茕茕独立，然更生朗玉之清辉；落落寡合，却不失昨夜之高洁。因念近来，遐思连连而至糜软失力，时时酸楚而使嗔怨横生。愧哉！恨人不如月也！当下遂生夜跑之志，以驱祛俗身之闲气，振奋男儿之精神。乃回舍，更换行装，夜夜不辍。

    待月上来，伺时而动。怜我玉卿实孤，名为夜跑，实为陪月。每择路径，必往街灯羸微处、人迹希罕处、风声吃紧处、竹影婆娑处。此间四处，我玉卿最媚，颜色最浓。世有“花容月貌”之谓，能生得卿貌，该是何等诗幸？

  是夜，又来陪月。行至半途，觉凉气之凉为前几夕所未有。周遭草木不语，而荫掩处人语切切；虫声隐约，并以风声微间。林间道上，舍下湖旁，全是零落文章；枝头梢尾，坛侧槛边，漫作缄默手法。玉卿高悬，正盈盈在望。疏云为纱，时遮时褪；清风作客，若即若离。余心旌摇曳，情不自禁。因夜夜相会，遂有所感，为之一赋，以谢相交一场。其辞曰：

    方下高舍，乍出窄庭，过前堂，步出门外。偶遇相熟，因问曰：“尊兄何往？”答曰：“此去陪月。”后有另遇，只是点头，再遇之，不管不顾，径直而往。

    先往湖边，环湖一遭兮不见鹅鸟，已然栖下；再环一遭兮有狸跃然，纤巧灵动。厦内灯火，熠熠以照湖面，风动便生斑斓；天上玉光，朗朗覆映吾身，静立惹人张望。再来竹下，枝影窸窣兮芳姿摇动，欢迎来谒；交相低语兮含情脉脉，猜度明日。其间摆座，以供学子安读，有茶更添清欢；是外横栏，来隔闲人叨扰。饮宴自请别处。夜里行跑，去处但皆僻壤。青石突兀，难免硌脚，行慢不觉如是；柳枝低矮，总来遮眼，勤拂非感其乱。及至酣然，方举首对之：

    玉卿掩于疏云之后，将隐又现；风兄回于秋林之上，欲动还栖。日间喧嚷，人多不宜动琴；夜里恬谧，无他正好陪月。众木争相摇落兮，霜寒露重；斯人趁夜独行兮，月高风轻。何处叶落？银杏径堆积成雪！哪里波动？天鹅湖起泛如鳞！忽然影动，丛里藏猫；蓦地斑驳，一枝牵风。天遣青女，叹不能倚竹而眠；连日不沽，恨无法卧石而醉。

    我心随玉卿，玉卿先动而我心动；我身向玉卿，玉卿先行而我身行。风来迎风，霜来被霜。玉卿怜我，随我分付；我怜玉卿，且供消遣。玉卿矜羞兮每藏云间，久久不见兮使我心焦；玉卿顽俏兮又别枝后，隐约闪烁兮实令我忧。不见玉卿，余依道侧，至一幽僻处，叶落成毡，又有枯脆者众多，踏而酥爽，别有趣韵。一时顿觉肋间生风，脚下再快三分。忽有小儿女轻骑而过，男坐其后笼女身，女位其前偎男怀。说笑调闹兮仿若叽啁，一对鹣鹣比翼；难舍难离兮分明倚傍，两支异木连理。强啖犬粮，如是而已；一身孤凉，不过如此。心下顿生酸津，遂于内中大喝：“来哉，玉卿照我。”及回首，果在。

    不觉已多时，同舍生发讯来催：“阿兄且回，晚来无灯。”余回之：“有我玉卿足矣，何用俗灯？”及回舍，浴罢而眠，并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