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cer離開后,昏暗的地道里一片沉寂,剛剛擋路的神官們亦失去了蹤跡,任憑我一路急奔,回到七曜的祭壇。
我的領路人早已把鑰匙交付。
按照浮現在腦海中星星的順序,依次按下祭壇上對應的按鈕,七邊形石座劇烈的晃動著,那些堆積甚久的動物骨頭晃動
著滾落在我的腳邊,令我的心跳無端的快了幾拍。
震動停止后,祭台下隱藏的石階便顯露出來,我深吸一口氣,架著射影機義無反顧的走向專程為我鋪設的舞台。
長而狹窄的地道在腳下蔓延,土地的腥味直往鼻子里鉆,儘管四下一片漆黑,我的五感卻異常敏銳。
透過黑暗,他的聲音不斷傳遞過來。
“快來……到這裡來……”
那仿佛是我自己的聲音,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眼前的景色再次改變。
七邊形的石室里只有一段孤零零的石階通往上面,然而金屬製的鐵門被牢牢的鎖著,甚至連光都無法窺見。
沒關係,呼喚我的人在更遠的地方。
在這個陽世的盡頭。
我緩步前行,把手放在石室盡頭兩扇巨大的門上,只是輕輕一推,石門便無聲的滑開了。我的眼前出現了夢境中的景色。
白色的霧靄在陰冷的空氣中扭曲纏繞,巨大的地下空間里鋪滿了白色的砂,一望無際的黑水在無聲的流淌,與遠處陰暗
的水平線交匯,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這就是……五體湖。
村民們聚集在這個地方,把污濁和“病灶”流向遠方,年復一年……。
我呆呆的望著他們的背影。
走在最前面的年輕神官舉起了手裡的錦盒,在他身後,淒厲的鈴聲響成一片。
五個承載著“污穢”的華麗錦盒,孤獨的漂泊,最終被黑水淹沒……
靈視消失了,我的耳畔迴蕩著女人的哭聲。
“我愛你……想要保護你……但為什麼,最後取走我性命的人是你呢……玖月。”
仿佛回應著她的悲傷,黑色的水面蕩漾著,沸騰一般騰起水泡,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你、為了那個怪物,背叛了我!!”
淒厲的叫喊甚至蓋過了巨大的水聲,蒼白的女人用白骨一般的手指撕開了黑水的簾幕,帶著滿腔怨恨沖了出來。
我曾經見過的嬌美少女已不存在,甚至連身體都不再是完整的。
被分成五塊的肌體,乾瘦發白,裹著嶙峋的骨骼被拉伸成不正常的形狀。
整齊的刀口處,激流的黑水代替了血脈,岌岌可危的聯絡起她的殘肢,稍微移動就錯位的左搖右晃。
這恐怖的模樣,已經無法稱為人類,甚至連尸體都不能算。
“殺了你——怪物!”
注意到我的存在,她怒吼著揮起手臂,蒼白指骨猙獰的張開,向我抓了過來。
“唔!”
儘管立刻舉起射影機反擊,匆忙的拍攝卻沒能造成很大的傷害,幸而順利的躲了過去,沒有因此受傷。
“嗚……啊……”
攻勢落空,她的樣子更加暴躁沮喪,黑色的水流湧動著,一點點把落空的手腕向著女人的身體拉回去。
然後,新一輪的襲擊又開始了。
我一邊抱著射影機狼狽的前後跳著躲避她不斷飛射而出的兩隻手,一邊拼命的思考著。
不管是左手還是右手又或者兩隻一起用,她總是會先把手臂收回去才開始下一輪進攻,既然只是拍攝手臂不行的話……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了Lancer的臉,還有他那頂讓人不放心的謬論。
“試試就知道了。”
於是我,再一次躲過骨手的襲擊后,立刻發起衝刺。
不是逃跑。
衝向五體湖,趕在女人把手臂收回之前,在極限的距離抬起鏡頭對準她的臉。
再等一會……再一會。
黑水連接著的手臂被拉向女人的身體——就是現在!
靈子的蓄力達到了最大值,古樸的鏡頭上泛起紅光,我沒有失去機會,果斷的按下快門。
“啊啊!”
水中的女人渾身顫抖,斷開的肢體隨著黑水左搖右晃,明顯被射影機一鼓作氣的連擊傷的不輕,而我就趁著這個時機後
退到安全距離,尋求下一次機會。
受傷使怨靈變得更加暴躁,也露出更多的空隙,終於被射影機的白光徹底封印。
“玖、月……”
隨著這最後的聲音,她的肢體消失在空氣中,支撐五體的黑水柱“嘩啦啦”的濺落在岸上,一切又歸於平靜。
我把視線投向一身神官打扮,在旁靜靜觀察的玖月。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沒想到能夠和靈這樣直接對話,背上的瘢痕又在發熱,我捂住肩膀,不著痕跡的後退了幾步。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等著你這樣的人出現。”
玖月端正透明的臉上揚起了笑容。
“能夠聽到他的聲音、承載他的靈魂,請你接受御榫的附身,讓他作為人類死去吧,Archer。”
對于他懇切的要求,我——
當然的拒絕了。
“抱歉,玖月,我也希望讓那孩子得到解脫,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須要治愈自己的‘落根生’,和Lancer一起回家。”
這也是切嗣的希望,所以我不會接受靈的附身。
“是這樣啊,果然你也是個自私的後代,為了自己不斷向他提出要求,和那些人一樣!”
玖月的靈突然向我發起了襲擊。
回應著他的手勢,望不到邊際的黑水像是野獸的利爪猛抓過來!
即使用射影機拍攝,也殺傷不了那些用之不竭的黑龍,它們的動作實在太快,稍不留神就會接觸到身體,令人暈眩麻痺,陷入更深的包圍圈。
該怎麼辦?
射影機的取景框在強烈的移動中無法對焦,水霧包裹著身體,限制了我的行動。
來不及思考,憑藉著本能的提醒,我大膽的放下了射影機,專注躲避那些黑水的進攻,慢慢挪著步子後退。
既然不能縮短距離,就把他引過來吧。
地下宮殿很大,逃過了黑水的密集包圍圈,戰鬥的天平立刻向我的方向傾斜過來。
玖月近身之後會用掛著銀鈴的神杖發動音波攻擊,攻擊力非常強大且無法躲避,儘管如此,沒有黑水這道障礙,我就能夠用射影機捕捉到他的身影,如果在適當的時機按下快門,還能在殺傷他的同時打斷鈴音。
換上威力巨大的膠片,抓住一切時機與他硬碰硬的戰鬥,冷汗很快浸濕了身體,不舒服的冷意動搖著意識。
我不能在這裡倒下。
一定要回到Lancer的身邊。
如此堅定地信念震撼了我自己,最終支撐著這個病弱的身體,將難纏的敵人徹底封印!
玖月的身影被盛大的白光籠罩著,發出絕望的悲鳴。
“我、一定會讓你——”
然而現在的他已經什麼都辦不到了。
我也一樣。
“哈啊、哈啊”
在發病的情況下過分燃燒精力的惡果立刻顯現出來,身體如同燃燒一般高熱,視線也歪斜起來。
那個聲音,又在呼喚我了……
黑水的盡頭,少年的哭聲迴蕩在空幽幽的石頭宮殿里。
我應該逃走,然而——
“轟隆隆隆!!!”
腳下的岩石突然開裂,巨大陰森的黑色枝條像是噩夢一般湧出,輕易的攫住了我,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我甚至來不及抓緊唯一的武器。
射影機從手裡脫出,遠遠地落在地上,被摔的支離破碎。
我的生命,也會這樣走向盡頭嗎?
意識搖曳著,做著最後的抵抗,不想滑入可能無法醒來的黑暗。
在最後的時刻,看到了,身穿黑色式服的少年的臉。
我沒有回頭。
說到底,和Archer分頭行動這種事,本來就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再看他一眼的話肯定會後悔,正因如此我能做的就只有義無反顧的前進。
那傢伙真是個混蛋啊,嘴角翹起,忍不住苦笑起來。
孤軍闖入受詛咒的荒村,想要拯救不曾見面、甚至不知死活的陌生人,幾次三番丟下我單獨行動。
信任?哼,還真說得出口。
沿著狹窄的階梯向上,推開頭頂的活門,再次呼吸到清冷的空氣。
大而蒼白的滿月高掛在樹梢,森林里一片靜謐,只有我的雙腳踩在土地上發出的沙沙聲。
“安土神宮……”
隱藏在記憶的罅隙中,異常高大的宅邸,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當然信任你……也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的靈感比一般人還要低,看不到Archer所見的東西,然而越是靠近旅途的終點,我就越是肯定。
“御榫”的目標是我。這是我的戰場。
我、相信Archer能夠保護好自己,等我帶著治愈他的辦法回去。
深呼吸,抓緊時間前進。
光滑的墻壁邊,乾燥的土地上反釦著一本黑色筆記,封面上落滿了塵土,骯髒而陳舊。
黑色筆記三
向著山的方向前進吧。
和信任著我的衛宮先生一起,在黑暗的地道里穿行。
越是靠近,越能嗅到瘋狂的氣息。
死亡的悲鳴清晰的傳入耳中,多麼令人狂熱的喜悅。
走在我身邊的友人則毫不知情,一心懷抱著生存的希望前進。
多麼可笑啊,不過這份樂趣也已經足夠了。
時機到來,我用雙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終點就是我的開始。
快、親手殺了他!
異常澎湃的情感,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活著的可貴”
即使被山的主人拒之門外,
我也能找到抵達的辦法。
在那之前,就如與那位死去摯友約定的,
我會盡情填補自己的人生。
“變態。”我心裡暗罵一聲,沿著圍墻尋找入口,不知不覺就轉到了林木茂盛的背陰處,有位身穿白衣的女性正安靜的
等在那裡——當然,她也不是活人。
皎美的面容看起來有點眼熟,我好像在病院里看到過很像的人。
女性似乎沒有敵意,見到我只是微微頷首便消失了,她剛剛站著的地方,與這宏偉建築毫不相稱的一扇小門半開著,是這家主人派來的嗎?還挺懂待客之道的。
我冷哼了一聲,毫不猶豫的撥開擋路的植物,一腳踏進門里。
偌大的庭院,異常的潔淨……和冷清。
由大宅的外廊向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寬闊的庭院,青石鋪就的地面古樸雅緻,一汪池水平靜無波,池邊造型奇特的石碑上刻著“凈池”二字。
別說是枯葉,連灰塵都不容存在的地方,確實當得起一個凈字了,但卻讓人感到某種強烈的不適。
本能的不想久留,而就在我轉過視線的瞬間,一股強烈的衝力從背後襲來,狠狠地砸在我的肩膀上。
——黑色的、樹根!
視線的餘光瞥到那令人膽寒的形狀,大腦來不及思考,忍耐著劇痛和寒意抬起手臂,在千鈞一髮之際摁下射影機的快門。
“嘰!”
發出受傷動物般的悲鳴,黑色的根畏懼的縮了回去,趁此機會,我迅速後退到遠處,總算是暫且逃過了危險。
幸好驅邪用的御神水還有不少,先用它沖洗傷口,讓意識恢復清明,做好迎敵的準備。
黑色的根是從凈池里冒出來的,就在幾分鐘前我剛剛用自己的雙眼確認過那一眼望得穿的池底,裡面並沒有這樣的東西。
“靠這種玩意偷襲就想打倒老子,未免想的太好了吧!”
對著空蕩蕩的池水挑釁,同時為射影機填滿強力的膠片,好像聽懂了我的挑釁,黑色的樹根高高伸展著,往我的方向展開了新一輪的攻擊。
當然,這一次,我可不會讓它輕易得手。
蓄滿靈子的射影機爆出了強勢的三連擊,絢麗的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說實話、用不著過多的確認,我的直覺告訴自己,眼前的黑暗已經消弭。
空空如也的青石地上多了一本純白色的筆記。
背叛的筆記
為什麼?
在白色的夢境中,突然湧入浸透了怨念和詛咒的黑色渦流。
瞬間扭轉了我的內臟。
靈力失控,血液沸騰的苦悶感,無法遏制。
儘管還沒到甦醒的時刻,我依然想要知道,是誰?
視線模糊,意識在錯亂中搖晃,映在眼裡的身影,是我沒有想過的背叛者。
我無能為力,只能在疼痛中不斷疑惑著,為什麼?
雖然不曾露出笑容,還是盡力照顧我的那個少女。
其實是想要殺死我的嗎?
為什麼,只會沉睡的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她如此的憎恨?
從雜亂的筆跡中讀得出筆記主人的疑惑和悲傷,這會是御榫留下的東西嗎?
由凈池邊向走廊的方向眺望,可以見到一扇緊閉的木門。
沿來路離開外庭,一直走到外廊的最南側,試著把手搭在掛著“診療室”銘牌的門扇上。
只是輕輕用力,拉門應聲而開,雖然號稱診療室,裡面卻空蕩蕩的,僅在最中央的位置擺著一張青石做成的病床,躺在這上面的人大概不會覺得舒服吧。
當然,如果能治好繞身的頑疾……
無可避免的想到正受病痛折磨的Archer,邁步靠近石床,藉著手電筒的光亮,我察覺到那上面並非空無一物。
有個黑漆漆的影子“躺”在上面,看輪廓不像是人。
小心的舉步,繞著石床一點點靠近,確認那東西的真身——
“同樣的把戲,別想讓人再上當啊,你不動的話我可要動了。”
毫無疑問,又是一截黑色的根,我舉起手中的射影機,搶先一步將那東西鎖定在自己的攻擊範圍之內,直接按下快門。
“痛啊、痛啊……!”
沒料到它居然像是人一樣呼起痛來,在這黑暗空曠的房間裡顯得格外詭異,黑色的根鬚抖動著,暴長數倍,揮舞著向我卷來。
如果不是之前堅定的意志支撐著我,我恐怕早已經葬身於此了,那樣的話,Archer會繼續受困于“落根生”,巫木村和那些曾經在此生活過的人們,也將真正意義的落入神隱。
這種事,老子絕對要阻止給你看!
儘管心懷恐懼,我依然緊握著手中的射影機,繞著石床,和那恐懼的根源周旋,並且確實的,將它消滅。
就算沒有靈力,這里是我的戰場,既然沒有失敗的餘地,就必須成功!
黑根被擊退后,石床上只留下了一本純白色的筆記。
苦痛的筆記
為了“治療”村子,犧牲是必要的。
為了“治療”村子,無論多痛,都要忍耐。
父親只對我說了這些。
仔細想想,最初的我,並沒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我是為了父親才想要成為“巫子”的。
“拯救村子”,並不是我的願望。
所以吃下同伴的血肉,被樹木的根刺穿,那個時候,
我只是想著“不是父親就好”。
但是我誤解了。
父親所說的犧牲和痛苦,
不得不自願與最愛的人分離,
這所有的一切,承擔它的,其實正是父親本人。
背著他的肢體,走入這座山的時候我下定決心。
不會再讓任何人經歷同樣的悲傷。
之前在神社里看到的、巫子父親寫下的遺書、以及這本筆記。
相依相伴的倆父子,為了村子陰陽兩隔的場景,原原本本的記載在上面。
將日記納入懷中,我搖了搖頭,繼續向大宅深處進發。
一路向東,走廊盡頭厚重的門扇擋住了我的去路,雖然沒有上鎖,推開它卻著實讓人費了把力氣。
疊著榻榻米的小房間里只擺設著一桌一椅,黑漆木的長案上鋪展著一卷陳舊但乾淨的白絹布,上面記載著一問一答的筆談記錄:
——今年無夢庭的收成似乎不太好,為什麼呢?會不會有什麼壞的影響啊?
——沒什麼,此消彼長,果園里柿子的品質特別好,在這裡也能聞得到甜蜜的香氣,伴隨著軟爛果實落地的啪嚓聲,請讓大家早點收穫。
——玖月大人帶來一對五色錦鯉,我們養在凈池里了。
——我看到了,真是很漂亮的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它們吃什麼?
——夢到了持續不斷地暴雨,請讓衛宮君檢查堤防。
——會下雨嗎?真神奇,明明到今天為止還是大旱天呢。
——昨天有小鳥來嗎?聽到了鳥鳴的聲音,卻看不到影子。
——彌音說有看到,是只青色的鳥,很快飛走了。
——最近經常在夢裡看到一個女孩,但是沒說過話,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這件事我沒什麼頭緒,神官們也沒提過。
這些筆談多是沒頭沒尾的瑣事,仔細觀察的話只有兩種不同的筆跡,再往前翻,大部分的文字已經被水汽破壞,無法辨識了。
用這種有些浪漫的方法傳遞消息、分享見聞……一直以來的恐怖感似乎削弱了些,漸漸地,連我都要沉浸在對這個大宅里生活過的人們的想象中不可自拔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看見了她,這一次我沒有錯過拍攝的機會。
[靈]眺望的巫女
為我指引道路的女性,神色凝重的站在窗外的庭院裡,她在看什麼呢?
我合上絹布,邁步走了出去,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方向,嘴唇蠕動著,然而我聽不到她說的話。
再靠近些許,女性的靈消失了,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里——那是當然的。
她剛剛望著的……
以無可置疑的存在感,佔據整個庭院中心點的龐然巨物,散發著垂暮的氣息,單是看著它,胸中奔湧的感情就難以控制。
這不是靈感,而是人類目視著生命本源消亡時,自憐自輓的共感。
猶如奇跡一樣的巨樹,正肉眼可見的走向死亡。
曾經舒展的枝條灰敗、枯黑,豐潤的綠色頭蓋恐怕已經消失數年之久,尸體都不曾留下。
明明是那樣美麗的樹,如今只剩下枯木。
它病入膏肓,衰老瀕死的身體,很容易讓我想到入村以來就不斷襲擊我和Archer的那些黑色枝條和根,然而不可思議的,此時此刻我的心中並沒有湧出任何嫌惡的感情。
因為,黃泉木真正的模樣,舒展高聳,庇護一切的姿態,我肯定是在哪裡見過。
還有,坐在樹蔭下滿臉沉靜,看起來十分漂亮的那個孩子。
我忘了什麼,怎麼會忘卻呢?
仿佛回應著內心的疑問,悠長的“吱呀”聲在身後響起,我回過頭,一扇微微開啟的紅色千鳥門正對我發出邀請。
保持著警戒,我端著射影機,登上內廊,仔細觀察著周圍。
既沒有風、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大宅仿佛沉入深海,只有無盡的時間如流沙般溜走。
高大的門扇上精雕細琢著兩顆巨樹,蓬勃的模樣與我記憶中的閃回一模一樣,手指摸在上面感受它微凸的觸感,用力一推,挾著微風的黑暗隨之洞開。
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眨眨眼睛,藉著手電光的照亮觀察房間內部,與這華麗外觀形成鮮明對比,房間裡面的佈置十分儉樸,甚至叫人覺得空落落的。
正對門口的墻壁前放著一條長案,上面擺著一些平凡無奇的小物件,既有已經十分老舊的木馬玩具、精巧有趣的樹葉套盒這些小東西,也有造型圓潤的大肚瓷瓶、五彩斑斕的琉璃小鳥等高檔貨色,所有的東西無一例外的落著厚厚的灰塵,
然而、每一件都保存的十分完好,整整齊齊的擺放在一起,感受得到主人對它們的愛護之心。
條案旁邊是一張短腳圓桌,桌面上空蕩蕩的,腳下的榻榻米上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坐墊,不自覺的讓人生出幾分寂寞感……
一瞬間仿佛看到Archer端坐在上面,我拼命的揉揉眼睛,再看向坐墊,果然還是空的啊……那傢伙現在還平安嗎?
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去找你。
房間的最南側鋪著一張樣式簡單的床鋪,曾經鮮艷的織物已經腐敗,上好的紅木卻依然光亮如新,若非有幾道礙眼的抓痕搗亂,應該算得上是一件值錢的古董。
是多麼絕望,用多大的力氣,才會在堅硬的木料上留下這樣的痕跡?
已經腐敗的被褥下面,露出一角被小心收藏著的、純白色的筆記。
約定的筆記
心神不寧。
我很清楚他是局外人,不會出現在祭典中。
即便如此,視線還是不自覺的越過眼前的病患,尋覓那個身影。
夢裡的我可以自由行動,
醒來的我卻無法邁出神宮半步。
這是、為了守護村子付出的代價,
我無能為力,但僅這一刻,想快點結束祭典,進入夢境。
“約好了,明天再來找你玩!”
這個約定無法實現,
因為我奪走了他的記憶。
離開這裡時,他依然自由自在,永遠不會記得我的事。
這是我想要的結果,
然而一想到這個結果,就忍不住的感到失落。
如果、能實現約定。
“御榫”果然不是普通的人類。
他到底是以怎樣的姿態生存著呢?隱居在這樣的深山裡,過著和囚禁差不多的日子,無論是做夢還是醒著,始終無法親身參與其中。
然而,御榫擁有左右村子命運的力量,如果他真的隨心所欲,想要什麼都能輕鬆奪取吧。就算是把村子變成這樣也……
我合上筆記,抬頭望著窗外,乾枯的巨樹,枝杈隨著風微微搖晃,黑色的陰影正擴散到青石地磚上,緩緩流動。
再次回到內庭,院落北端、南端各有一扇偏門,南側的門似乎被某種力道推擠著無法打開,北端的小屋則與御榫的房間佈置所差無幾,只是更小、佈置的更加樸素一些。
房間西側立著一架書櫃,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從書脊上看,所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可惜多數已經受潮無法閱讀。
書架最頂層,插著一本落滿灰塵的雪花紋面的筆記。
雪花紋面的筆記三
被告知必須成為左枝,留在山裡的時候,我近乎崩潰。
即使必須要歸還被御榫賦予新生的血肉,
我也不願離開父親,在這深山荒村中渡過漫長的一生。
然而,這份決意,在讀到父親寫來的親筆信時,變得可笑。
他一早就知道這是有去無回的旅程,
即使如此依然要送我來。
哪怕我的“落根生”遠未發展到致命的程度。
為何要這麼做?其中的原因我已經不想知道。
相信著某人、必須回到某處的執念,永遠的消失了。
巫木村的神隱傳說由來已久,現在看來,恐怕不止是傳說那麼簡單吧。
繞過孤零零的一套桌椅,房間南側角落的床鋪上也扔著一本同樣的雪花紋面筆記,看起來比書架上放著的那本更新一點。
雪花紋面的筆記四
不可思議,他的模樣看起來還是個孩子,
卻已經在這座山中活過了漫長的歲月。
背負著親人的血肉,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與傳說的符號相融,連自身的存在也消弭了。
即使這樣他還是認真的生活著,
在短暫的長夢間隙,
探尋那些或許永遠無法用到的知識和經驗。
同樣無家可歸的我和他,
御榫的身邊,就是我最後的歸處。
娟秀精巧的字跡,和筆談冊上留書的女性如出一轍,我的腦海中很自然的浮現出剛剛站在庭院里的那位巫女的形象。
從外界神隱的她,在真正的神隱到來前,找到了安寧嗎?
“嗚嗚嗚——”
風聲鑽入寂靜的房間裡,猶如嗚咽,抬起頭,破舊的窗欞被枯樹的枝拍打著,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靈感平庸的我也感受到了那種奇妙的氣氛,或許,稱之為“預感”更加合適。
深呼吸,攥緊拳頭,我大踏步的走出房間,進入庭院。
“出來吧,御榫!”
我瞇起眼睛,直視著巨大的枯木——
一瞬間。
隨風擺動的黑枝有了生命,發瘋一般的向我襲來,幸好這種異常的光景我已經領教過數次,雙足狂奔、小心的控制著自己與巨樹之間的距離,憑藉著之前作戰積累下的經驗,我冷靜的按下快門。
白光閃過,準確的攻擊那些胡亂舞動的枝條的根部,將附著在它們身上的黑色,逐一瓦解。
一開始很難,稍有不慎就會被滲人的樹枝刮到,留下異常火辣的傷痕,然而隨著敵人數目的減少,形勢轉移了。
終於,過長的枝條都被“修剪”乾淨,剩下那些雖不甘心,但只要我不傻愣愣的送上門去,它們甚至沒辦法碰到我的衣角。
當然我不會傻到以為這就結束了。
抬起頭,望著沒有樹葉遮蔽的巨大樹冠上坐著的黑色人影。
差不多是十幾歲年紀大小的孩童,注意到了我的觀察,他依然默不作聲的晃著腳,一點也沒有慌亂的樣子。
或者說,沒有感情。
“你就是御榫吧,如果你真的是這個村子的守護者,就請救救自己的後代——”
風聲停止了,那些碰觸不到我的黑色樹枝也噤住了不忿的嗚咽垂下了頭,抖抖索索的踡縮起來。
不妙。
這倆個字才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耳邊立刻轟鳴起和剛才的打鬧完全不能比擬的巨大聲音,仿佛一記重錘,敲的我膝蓋發軟,差點沒直接癱倒在青石地上。
實際上如果不是我的本能反應夠快,恐怕此刻已經跌壞了腳,再站不起來了。
前面平整結實的青石正如同豆腐一樣碎裂,裸露出深黑色的泥土,在它下面更深的地方,古樹巨大的根肆無忌憚的揮霍
著最後的生命,硬生生的把自己從賴以生存的土地上拔了出來!
御榫高亢的嘲笑回蕩在一片地動山搖的殘骸里,回應著他的瘋狂,黃泉木側著半邊身子,用沾滿泥漿的根在我眼前織了一張巨大的網!
“住手,你想毀了這棵樹嗎!”
不知為何,我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光景,發出連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怒吼。
巨木晃了晃身子,靠著依然扎根在土壤里的一側樹根,沒有倒下。
黑色的御榫站在歪斜的樹冠上,伸出手指指向我所在的地方。
瞬間,從我的眼前、腳下、頭頂,身後……樹根的進攻夾雜著腥臭的泥土,它們隱匿在泥土和碎裂的青石下,速度雖
慢、力量更強。
我的大腦急速的轉動,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到對策,否則不論我還是Archer,都無法從這個村子里走出去。
眼下光是躲避就已經牽扯了太多精力,得直接打倒發號施令的那傢伙!
眼前的青石地已經徹底淪為樹根的領地,無法穿越,但兩邊的走廊應該還能用,我移動腳步,試圖從內廊一鼓作氣繞到黃泉樹的背面,這樣它千辛萬苦拔出來的根也就失去了作用。
然而,樹上的御榫更早一步的看穿了我的計劃,那些黑色的根穿梭著,不斷擊碎青石,將我與通往迴廊的石階隔離開來。
“可惡,別以為這樣就能打敗老子!”
我的心裡閃過一個大膽的主意。
黃泉木在眼前揮舞著它交錯縱橫的根,為了破壞我的立足之地,它高高昂起,再重重落下。
粗大的根莖和那些枝條不同,即使用腳踩上去也沒問題,那麼就——
我深吸一口氣,望著歪斜樹冠上孤零零站著的御榫,大吼一聲。
“等著,老子現在就把你從這玩意上面揪下來!”
然後我毫不猶豫的跳到離我最近的一條根上,再向著更高處的樹根跳躍、奔跑——
向著御榫的所在與命運的方向,全力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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