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立秋后便开始收割水稻,又到了新谷登场新米饭飘香的日子。一直以来,我对新米饭有种近乎崇拜的情结,那不仅是一神圣的乡村仪式,还有我对旧时光的记忆。
小时候每到新米上市,母亲总会去找有新米的农家,用粮票换回几斤新米尝鲜。母亲说他小时候在白马,一到打谷子吃新米的日子,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总会把她们姐妹从乡场上喊回白杨坝老宅,很隆重的用木甑子蒸新米饭,先是恭敬的舀一碗放在神龛前,祈祷后便开吃。这个传统母亲从乡下继承下来,又在我们身上演绎表现。
摄影:曾玉这是农耕社会的仪式。
“文革”期间,母亲下放到关庙桥儿店小学教书,每个星期都要去学校所在地的生产队劳动,到了水稻收割季节,会给参加劳动的教师分几十斤谷子。
离学校不远的王沟有个水碾房,我和妹妹抬着十多二十斤稻谷找到水碾房,那时候机器打米还不普及,农民打米磨面主要依靠水碾。这是传统乡村最早的粮食加工企业。利用小溪小河形成的水流,找个合适的地方把水堵起来,然后修个引水渠,修一房子,里面放一巨大的石磨盘,磨盘下有轴,轴下是木制叶片,水流冲击下,叶片转动带动磨盘上的石碾子做圆周运动。极具乡村情调,成为乡村一景。
那时候乡村水碾房生意兴隆,小路上人来人往。桥儿店里面的水碾房,只有一盘磨子,要满足两个大队十多生产队近千户农民,碾米旺季要排很长的队。大家把装谷子的箩筐挨着排队,人人脸上都写着吃新米饭的欢颜。也有看着排队的人多,把谷箩一丢,留下一张纸条,各自回家去了,自有碾房干活的人会把谷子碾碎,甚至帮用风机把米糠分离装好。
后来我下乡当了两年知青,经历了两年完整的春夏秋冬。在一个上上下下不讲吃饭穿衣,只讲政治、只讲斗争、只讲资本主义是天生坏蛋的那些岁月,每年的新米饭,掺杂了太多的苦涩。
我所在的生产队,一半丘陵山地,一半水田,每年要上交国家两万多斤上等稻谷。剩余的谷子分到每个人头上不多,吃米饭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奢侈,生产队里几乎所有的家庭,一年到头都以红苕、苞谷和蔬菜替代大米。因此,种好每一年的稻谷,使其产量和质量达到新高,成为生产队里最重要的事情。
生产队有许多岁数大的老农民,每到春季播种插秧季节,他们就成了搞生产的权威,无论是生产队长还是副队长,总是听老农的声音。偏偏这几个出身贫下中农的老农民,最后拿定主意,却要去征求一个家庭成份富农的意见。这家的主人在1950年评定成份时,成为我们生产队唯一成份高的富农,住的四合院瓦房被没收,分给住在四面透风,上盖稻草顶的赤贫农民,并授予贫协组长称号,体现了翻身做主人的社会。富农则举家搬到贪协组长的老宅。
人民公社成立后,先是大跃进,吹牛不上税,每一块田地都是亩产万斤、十万斤粮食,然后开始饿肚子,人们把能吃的草和树叶树皮都吃光了,饿的不行,又去挖观音土吃,吃了拉不岀来,胀死了好多人。生产队长家的继女,半夜三更去挖了几个未长大的红薯偷吃,被人发现后被活活打死。
后来终于开始好好种粮食了,除了上交公粮,余下的粮食可以按人头分给农民。余粮越多,分的越多。经历过吹牛浮夸最终损害集体的利益后,生产队从上到下认识到种好每一块土地的重要性。那位家庭成份高的富农,是种田的真正好手。每年从育秧田的选择到插秧的疏密,都由他最后决定。一直到谷子弯腰变黄成熟,尽管整个生产队的人早已饥肠辘辘,许多家断炊几日,包括富农的家庭,能够煮点老瓜当主食已经非常不错了。家家户户都盼望着早日开镰收割。队上的几个老农常在艳阳下走进田边,用手指使劲捏谷子。然后去到富农家,把手上的谷子给他看。富农不置可否,他懂得,谷子未完全成熟,一旦开镰,不仅会减少产量,谷子晒干后,上交公社粮站时不易达标。
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一山冲一坝子,山冲里的谷子成熟稍晚,坝上阳光充足,日照好。每年打谷子都是从坝上开始。谷子在人们饥饿的煎熬中终于开镰收割了。最早收割的几担谷子,送到晒谷场薄薄的摊开面对骄阳。几位看场的妇人拿着推爬,隔会便去翻一下。等到谷子晒干,便有几个壮汉挑去大队打米机房。
打米回来的那天晚上,整个生产队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新炊味道,孩子们欢快的声音也比往日热烈的多。“稻香飘溢满饭漂,滋味浓郁入心超。”
那时候的新米饭是没有好菜的,许多人家顶多捞点老盐菜配饭。我们知青算是讲究的,去生产队的公地摘点辣椒,用刀细细的切碎,放进锅里干炒,待熟时放点菜油和盐,是配新米饭的上佳选择。
那时的新米大多没晒透,谷子中含有水份,一进机器,碎米特多,煮饭的时候放水多少不易掌控。吃了新米饭的第二天,出工劳动谈论的话题仍然是新米饭,有说一口气吃了五碗饭的,也有人说才吃了三碗就肚子胀痛,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一碗新米饭,陈述着民间多少往事。
一碗新米饭,折射出一个简单的道理,把土地永远还给农民,农民知道该如何对待土地,种什么不种什么,都由农民说了算,拆除上头设置的所有“善意的提醒”篱笆,市场的还给市场,一碗新米饭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的故事。
昆明周边农村的气候要比我的故乡冷得多,水稻成熟也比故乡晚一个多月,每年一到新米上市,我总会去富民或者宜良买新米,煮上一锅香喷喷的新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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