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

作者: 甘草子的简书 | 来源:发表于2018-02-06 21:03 被阅读0次
    胡不归

    我《诗经》历来没好好读过。年轻时候,最喜欢的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现在最喜欢的,是这两句:“式薇式薇,胡不归?”只要想到,总有感慨。

    古时候的知识分子,每当遇到人生不得意,这不得意,多半是仕途不畅,天子不待见,便萌生退避乡野的想法——往往是,选一片良田好地,修葺房舍,在房前屋后,用篱笆圈上一大块空地,种上花花草草。日子应该是颇为逍遥的,比黎民百姓要滋润。至少,在生活审美的追求上,要高几个层次,不然不会留下那么多让人心荡神驰的诗句。

    人的本性,应该都是游手好闲,不想劳神费力的吧?不然,这夏吹凉风秋赏月,春闻花香冬听雪的日子,只会让人心慌,而不是如此诗情画意。我看杂书,总惊叹古时知识分子的变通——他们人生困局也常有,但立马从积极入世的儒家过渡到遁世的道家,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一点也不纠结。比起当下动不动就跳楼的博士,不知高明多少。所以,科学昌盛,技术发达,并不能解决人的心灵问题。人要幸福活着,还得求助于人生哲学、自我修炼。陶渊明在南山采菊花种豆子时,内心渐渐获得平静——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一旦平静下来,就有获得幸福的无限可能了。

    佛教中关于幸福的最高境界,是不动心。所谓不动心,不心动,就是有所秉持,拒绝诱惑,回归宁静。

    宁静生活的可贵,是要活到一定年岁才能慢慢体会的。人是怀有欲望的生物,想得最终解脱不大可能,除非飞灰湮灭,灯枯油尽。但谁先看明白,谁从纷纷扰扰中先退身而出,谁就先得到一份自在和从容。

    当房价越来越高,城市寸土寸金的时候,我身边渐渐有朋友,选择了离开闹市,回归田园的生活。我有个同行,夫妻俩双双辞去公职,带着孩子跑到云南过起日子。在一般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今后怎么谋生?但他们离职已经过去十年,生活挺好,常在好友圈晒自己园子里的植物:大风吹掉满地的花朵,快要成熟的南瓜和豆角,树叶里星星闪烁的水果。我看他们每天采摘新鲜的果实给孩子做饭,羡慕得不得了,我的孩子,是用垃圾食品和激素喂大的,小小年纪,已经对自然失去了敏感和洞察。我有时得闲,就跟着他们学做果酱,茄子拌面,煎鸭腿,但终究,做不出那份滋味,他们是在阳光底下,在微风吹拂的庭院里,做着这些。在物欲喧嚣的今日,这样一份远离人际摩擦,利益纷争,不伺候各种脸色的绿色生活,着实让人心生向往。

    胡不归

    我可能是太憧憬绿色生活,也太憎恶灰色天空和水泥森林的缘故,连带对绿这个颜色都起了异样的贪心。从前年开始,疯狂地沉溺于绿色,全然不顾自己东方人的肤色。夏天的棉麻短裤是橄榄绿,七分裤是草绿,T恤是灰绿。天热,白衬衣配上绿长裙,像把脸埋在刚割过的草坪里,呼吸都清凉一点。早两天逛街,在一家外贸店,看中了两件换季的棉麻长衫,流行的宫廷风格,复古的阔袖,下摆带点微微的裙边,一件是深绿,吸足了水分的墨菊那样,还有一件是墨绿,像一棵绿树的荫,开领低,露出一大片颈脖,想着可以搭条珊瑚珠项链。嗯,这个视觉效果,一定很像克利早年未走抽象路线时的田园画,郁郁苍苍的小树林里,露出三两的暖红屋顶,上面矗立着可爱的小烟囱,矮矮的屋檐下,安居乐业的一家人。那是我喜欢的,童话质地的笃定和安心。

    上书店和当当网淘书,对封面是绿色的也情有独钟。它们多数是一些草木书,或清凉之作。比如《日本古典俳句选》、《如梦记》,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潘富俊的《楚辞植物图鉴》。黑塞的《堤契诺之歌》也是浅浅的水绿封面,像无风的一池春水,这本书也非常宁静淡泊,一个反战的德国人,远离喧哗躁热的名利纷争,杜绝交际,隐居山林写下的文字,记下紫色的暮霭,金绿的桑树,日落时蝶翅般斑斓的山谷,蓝色的澄净湖泊,旭日初暖的森林里小小的散步。

    原来不止中国,国外的知识分子也有归隐田园之心,比如契诃夫。他跟贵族出身,生来拥有土地的贵族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是赎身农奴的后代,一直到父辈才被赎成自由身。他自幼家贫,父亲破产后为躲债逃亡莫斯科,他留在家中,变卖家产寄往父亲处,十七岁就开始写稿养活自己及家人。他生计负担重,很早就罹患肺病,因为家贫四处搬家,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直到他贷款买下梅里霍奥庄园。这个农奴的后代,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欣喜万分的给朋友写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我读到这一段,不由眼含热泪,很替他高兴。契诃夫每天五点起床,十点睡下,亲自去整地耕种,给朋友写信买来各色种子,种下了苹果树,樱桃树,醋栗,还有他心爱的玫瑰花。很有趣的是,他种的无论什么品种,开出的都是白玫瑰,朋友说“那是因为你的心地纯洁”。

    英美有个文学流派叫自然文学,里面的作家都是热爱大自然的。比如梭罗,有次无意读到他写的《野果》,这本书让我很吃惊,《瓦尔登湖》里那个侃侃而谈人生哲理,不断对现代工业社会及人际发出鄙夷之词的梭罗,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心平静,举止安详的老夫子。他在帽子上安了储物架,用一本琴谱收集标本,执一根手杖丈量土地,能够识别矮脚蓝莓和黑莓,品出野苹果和家苹果酒,对植物的地理分布洞悉于心,这个田野观察者,看得出,活得非常幸福。

    我们中国也有一个伟大的,却被人们遗忘的田野观察者——苇岸。在《最后的浪漫主义者》中,苇岸说自己是大地的“观察者”。康德曾言能步入永恒的,“只有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这两样事物的存在,几乎象人类夜航船上的灯塔,使人在各样的黑暗与迷途中保有微光。还有一类人的信念和生活,不从属东方,也不从属西方,遵循 “大地道德”(梭罗),相信世上万物都是生存的权利,每一个物种都应作为一种生命被充尊重,在时代变迁当中,以纪录消逝的方式,进入永恒。苇岸是 “大地道德” 自觉的奉行者,也是这个时代一个孤独的标本。

    20世纪60年代,苇岸出生于中国北方乡村,生命止于20世纪末的1999年,一生只活了39岁,几乎象一个关于文明的寓言。中国从农业文明转向城市文明的三十年,他正好都经历了,当大地象一块不断缩小的驴皮,这块土地上生息的一切,也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走向消逝,村庄,麦田,留鸟,树木,越来越少了,也许,同时消逝的还有朴素的信仰与心灵。上个世纪的90年代,苇岸象城市文明覆盖下村庄里最后一只留鸟,在生命后期写下《大地上的事情》和《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和一些散记,作为观察大地的文字映证。我每次读他的文字,总心潮起伏,坐立不安。眼前这个时代,看似光鲜亮丽的时代,错过了也遗失了太多宝贵的东西。

    今晚,我趴在书桌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母亲在电话那头催促我赶紧回故乡过年。这个”故乡“,我和我母亲都知道,不再是以前山清水秀的水源山,记忆里的故乡永远定格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的美好里。我这么多年的缺席和不在场,反而是对我的一种成全。 

    故乡意味着一方水土,构成了每个人身体的一部分,血缘一样无法磨灭。人到中年,才真正明白”叶落归根“这几个字的含义来。

    “式薇式薇,胡不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让你的灵魂发出追问,到底还是值得庆幸的。即使,这个地方,依赖你的回忆和梦想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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