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长庆停了饼子摊,胡海生又见天儿的来了,他不是带着焦炭厂的工人,就是带着炭厂上的生意伙伴。月儿有点不好意思,总让人家带顾客过来,久了,好像欠着人家一笔心灵债款似的,她总想着哪天儿敲明了,别让人家那么麻烦。
她害怕胡海生把这些人硬生生的带进自己的店,必竟有些顾客,也有自己固定理发的地方,让人家勉为其难,不免牵强别扭。而每次带来的顾客,埋单的也是胡海生,这样更让她难以接收,好像平白无辜里拣了人家的便宜。
“这次不用掏了,前面的你已经给多了,就当这次的了。”
“你这个女人呀,理发付钱,天经地义,敢情你不让我过来呢?”胡海生还是霸气的扔下一张五十元或者百元的票子,摆摆手,不让月儿回找了。
总这样欠着人家的情份,月儿觉得怪难受。心想着哪天儿的再来焗油干洗,她下定决心,坚辞不受。要么干脆找回上面的差价。总这样不明不白,沾着人家的光,人家嘴上不说,不见得心里高兴?自己真个找回他差价?他肯定高兴!自己也不用这么难肠。可人家付钱她不接,他就好像很生气,不是扔在凳子上,就是放在前面理发的台子上,离开时强调她收了,“不要忙忘了,——奥——让人家拣走了!”
她觉得他婆婆妈妈,对她好像对着一个不爱操心的小孩。而柳长庆很多时更像个娘们的娘们。干活上有了压力或遭受了窝囊气,回来直着脖子,没有表情。月儿看他那样,心不由的疼痛,谁让人家是她的男人呢?不免安慰几句,至月儿的烦恼,长庆从来没在意过提及过。他们夫妻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回来,除了简单的吃喝,就是一片沉默。
“咱爸让你回去浇麦地呢?这天旱的,说等不来雨了,这最后一遍浇地,又是特别重要的。”
“嗯——”
月儿听见长庆躺进卧室床铺震动的吱吱声,也听见了长庆的打鼾声。就停止了自己的絮叨,她本来想告诉长庆,快收麦子了,给他爸再做做工作,村上的四轮割麦机吗?去年就有人家用了,快捷又省力,割的麦子也整齐着呢!就说他们把钱掏了,用现代化的机器,不用那么辛苦拔力。看长庆能不能说通他爸。
去年割麦子时,月儿皮肤晒黑了不少,到了夏末,才看出点白色的样子。都说县城的水土养人,在县城呆了一年半,月儿的皮肤更加的吹弹可破,水嫩貌美。想着很快要到地里暴晒,还不清黑成什么样子呢?月儿就难过起来。想着长庆最好说通他爸,不用弯着腰割麦子,束麦子,碾场子倒好说。
每年春末,呱呱呱禾和布谷鸟在田野乡间热情的欢唱,也会在县城上空响铃般的滚动。它们白天黑夜的和鸣着,似乎唤醒了寄存在城市的乡下人,郑重地告诉他们,“该醒醒了,快收麦子了!“
月儿就是沉醉城市,不愿醒来的第一人 。麦收的时节还没来到,月儿过着乡亲们羡慕的城市生活,“长庆媳妇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两个娃了,还嫩秀着呢!不像我们泥里雨里,黑皮糙肉。”
没人的时候,月儿赖在一只有靠背的凳子上小眯一会,或把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边的三人沙发上。这个时候没有顾客光临,她也不会打开沙发前面床头柜上十四英吋的黄河彩电,电视上面压着的dvd也不会响起。也许这时的她犯了春困的通病,没有理发的追赶,可以尽情享受这长天短夜,慵懒疲倦的舒坦白昼。很多时,她会在半睡半醒里度过寻常的困乏,并不会堕入真正的睡眠。
必竟理发的场地,有些顾客会不声不响,带着猫咪的轻足,她不会吓昏他们,他们突兀的出现,倒会惊吓死惬意安静的她。风吹帘动,她就会机敏的坐起,迎接顾客的造访。这样的反响,不免误判的过失。很多时,她准备周正迎接来宾时,发现调皮的季风,装出人形地侧身,撩动谢人的门帘,噼噼啪啪的嬉戏着。
受了捉弄,她会重新安静的躺下,或手捧一本读者之类的杂志,这样的状态,是她多年喜欢的生活。
在这多变的人世间,一本好书,犹如灵丹妙药,可以治愈齷龊肮脏的人心,也可以一颗凄楚孤独的人心,变得丰富又勇敢,也可以把尘土横陈地人世,洗的明洁轻快,透亮干净。
走进书扉,月儿仿佛走进了一座五彩缤纷的花园,闻香而醉,闻香起舞,一部部人世风云,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事喧闹,一字一句的唯美契合,声声切切,缭缭绕绕,这般的精神食粮,这般的文字给养,让她常常忘记了时光的变迁,忘记了忧愁,平复了生意煎熬的无聊和焦躁。
这些好书,让月儿仿佛找到了志趣相投,促膝谈心的朋友,没有强装虚浮,没有尔虞我诈,就这样安静的,谛听着文字娓娓道来的喜怒哀乐,感受着主人公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一会愁肠百结,一会泪水汪汪,一会怒火冲天,任由文字牵引,任由真诚袒露,任由整个的心眼馈赠给文字的天堂,任由心机零落,任由铠甲遗失。
月儿觉得自己是分化的两个人,明明走在求财的路上,却在刻意逃避钱的钻研,明明喜欢水墨书本,却弄起了操刀舞剪。在这凡世欲壑里,钱像灰色的镣铐,像偌大的磐石,她想逃出钱的困囿,又处处受着钱的桎梏。
生意刚开始的时候,门可罗雀。月儿等着那些不可知的顾客,等的望眼欲穿。每个进店的顾客,都是衣食的来源,都是店面的神仙呀!每个顾客的要求,都有相应的服务。这头上世界,免不了讨价还价,免不了善解人意,免不了口舌纷争。她以百姓海涵,以百姓耐性,养着柔软微笑,养着亲和贴切。很容易理解他们手上钞票的分量,知道每块钱的艰难,少付点理发钱就少点吧!就算做公益事业了。她灵活收费,只有最低,没有高抬,年节也价位依然。这样的经营,让她多了常来常往客流。
要说胡海生,真是个走心男子呀!落脚的店铺,要是没有胡海生们捧场,日子不知有多落魄? 当她淡淡的感激像明媚的阳光,胡海生说她太见外了!他在这里消费,和在别地消费,都是消费 。说她这个女人太小心眼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费。你若见了他们生意上的应酬,保管吓着你。你这女人应该走出去。干这手艺活,又挣不下几个钱!要不,到他的焦炭厂做饭吧?要不,学学煤炭销售也可以。
月儿就不是个爱做饭的,一想到做饭的事,她的头就有点偏大。她摇头。胡海生有点想不明白,女人家家,做做饭,很平常呀!他那边做饭的女人也是应朋友过来的,一天两顿饭,剩下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了。若月儿过去,他会开出更高的工资,怎么样?
月儿婉拒了胡海生的好意。有几次月儿好奇胡海生,哪里来的空闲?又觉得问题幼稚,未免让人家惊怪,笑话她这个抱残守缺的手艺人,只望见理发那点世界。放眼看看,城市里衣食无忧的人们,各有天机呀!
胡海生早上没来,月儿想着他中午过来,中午要没过来,下午或天擦黑时必然过来。她不知怎么这么多的心事?人家一个外人,一个顾客,碍着自己什么了?腿长在人家身上,来不来也凭人家的高兴,犯得着她这样劳神费劲吗?
胡海生要是整天没来,条理分明的她,丢三落四,思维混乱,就好像丢了宝贝物件,坐立不安。
有次胡海生给她带来了油炸小鲫鱼,见店里有顾客,放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向她扬了扬下巴。他再过来时,月儿说别再带东西过来,别人看见了,要往歪里想去。
也许月儿前两天和胡海生闲聊,说起她喜欢油炸小鲫鱼酥脆可口的感觉,胡海生说他吃饭总少不了白酒的陪伴,不过,既然她喜欢小鲫鱼,他可以见天儿的带过来。
月儿说她自己会买的,除了主食馍馍,天天吃不够外,再好的食品,天天的吃,也会倒胃口的。胡海生也许有心呢?这样不明不白接收人家食品,吃的嘴巴发软,人家下眼看待,误会自己是个爱沾便宜的女人!也不是个事呀!她可不想欠着人家的情分,让人背地里嚼舌根嚼个没完呢!
胡海生有次带来阳泉的朋友,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盯的她浑身长刺,月儿狠不的拔下身上的难受,扔瞎那个男子的双眼。
那男子身材高拔,双眼皮又大又亮,帅气的外表把胡海生也比下去了。可月儿还是不怎么欣赏这样文绉绉的男子,好在这男子除了看她,也没别的过激行为,他离开时,对着她说,“我下次到你们这地方来,还要照顾你生意!”
“我巴你天天光顾呢!”月儿学会了客套,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却巴着他永远别来店里了。她知道自己这会儿是要给胡海生找面子,他朋友高兴了,胡海生就高兴了。不然,也不可能带他过来到店里。
胡海生真是个细致的男人。听月儿不想割麦子,“到时找几个壮劳力,一天的就收好你家麦子了。有什么愁的?不就是出几个钱吗?我担着就是了。”
“我们一大家子,你去了,闹的满城风雨,让别人说长庆的朋友,还顺耳,让人说是我月儿的顾客,别人听了吐沫腥子淹不死我,也会淹死我家人的。”月儿反对着,打消了胡海生的单纯想法。
一波波的干热风,从中条山的山岭沟壑间野马般的奔腾咆哮,铺天盖地冲出山势的封锁,它们豪气风发,驱散着盆地里的枯草春寒,走过路过,碧树红花,火辣辣的亲过吻过起身拔节的万顷麦田,转个身,就在那些羞赧的麦穗上,戴起白白黄黄的小花朵。
四月的晋南盆地,更像一个盘屈有度的威风锣鼓。干热风犹如旋舞的鼓槌,一波波地敲击,一波波地击打,成片的麦田,挺着青涩的麦穗,干热风拢怀入胸了,铿铿锵锵,急如骤雨,子房饱胀,青春昂扬。
比布谷鸟更期待夏收的,有月儿勤劳的公婆,还有公婆一样拥抱土地呵护庄稼的农人。他们爱土地,爱麦子,爱的死去活来,爱的稀哩哗啦,爱的刚强有力。
暮秋时节,婆婆在一簸箕一簸箕的麦粒里拨拉着,较着真。有时架上白色花镜,小心捡出那些扁瘪秕粒,小粒和破损籽粒,捡好种籽,放进蛇皮袋子,堆积在干燥房间。种籽落落大方,犹如漂亮秀女,静待出阁盛日。
许多时,地干透了,等不来一场透雨,等不来合适墒情,播不上麦子,公公天天儿看云层看天气,看电视新闻,听手音机播报。
“这地是干透了,日他嬷,这什么天气?”
有一年,却连天儿的雨声沥沥,眼看错过了秋播的好时机,平日笑话别人打针用药的公公,急火攻心,满嘴療泡,吃不上饭,婆婆用土法撩乱遍,没作用,不得不找医生用上了针剂。
就是用上了针剂,吃上了饭,心有火的人,火不泄,那饭吃不出个味道来。
等哪天儿,公公定下的高脚牲畜进了我们的土地,颗粒饱满的种籽跳进了摇耧,听着摇耧师傅和自己的高脚牲畜说快慢, “吁——吁,你狗日的,稳稳的,别日急慌忙带偏了”
公公有时担心摇耧师傅,被高脚牲畜带偏了垅沟,他紧紧拢着那舞舞爪爪牲畜的笼头,压着匀称的步子,以免那忽视忽视的牲畜,由着性子,快慢离谱,带飘了种籽。
公公也会抓住耧袢,带着手劲带动耧斗,叮叮咣咣,快乐的种籽,蹦跳着睡进了褐黄的土地。每摇上一段,公公爬在摇出的土垄沟,扒拉开土层,看种籽分布的密度,不满意的地方,就会重新回遍垄子,才算满意。
新生的麦苗出来了,公公又关心起天气冷热,关心起苗势高低。若成长的快了,天又热的玄乎,倒招来他们深长的担忧。太高的麦苗,要度过寒冷料峭的冬季,很可能遭遇一场难以想象的灭顶冻灾,而苗木凋零。
公公他们这些以田为生的农人,麦子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幸福生活的满满指望。他们是麦田的孕育者,忠诚的守望者。
夏收将来未来时,四月八会来到了。
四月八,村镇年年的约定等来了,村镇的又一个新年,从春节一路念来的节日,精打细算的公婆大方了,村镇的农家大方了。村镇空前欢呼了,大街小巷沸腾了,主人敞开干净的门扉,瓜果肉菜丰盛了,亲朋高桌了,人流穿梭了, 饱涨了,上学的娃娃特假了。
村镇戴着郭姓和尚的名号流传了,村镇的人们悼念了,中条山的山山岭岭悼念了,悼念着一个义薄云天的郭姓和尚。
郭姓和尚,住在庄严肃穆的金瓦殿,住在巍峨雄伟的神堂间,飞檐朱壁的庙宇里。他闭目盘腿,他木鱼晨晚,他本可以这样安静的奔向他的神仙,飞向他的极乐。也许是那红崖河的河水,那泱泱的河水, 发飙了,疯狂了。荒水注定要来,村镇注定一场生死浩劫。
那河水决堤的时候,水将流向村镇低凹的民居,水没漫上高昂的庙宇,郭姓和尚或许偶然看见了,或许接住了神灵的诣旨。
那一刻,郭姓和尚雄壮了,如赳赳武夫,救急如救火,他机智勇敢,摘下了庙堂的厚重门牌,摘下那黑底金字的神庙门牌,擎起这善良的义举,普救众生的一举,也许他暂且堵住了那决堤的河水,那咆哮的河水,和他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决战,那注定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村镇浩劫,那注定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毫无悬念的胜负,早已在此地注定!
那河水要出来,怒吼着,一旦找到自己的出路,就像要发泄无尽的愤怒一样,尽情的发泄。
太阳走远的时候,郭姓和尚抱着他的神庙门牌,抱着他普救众生的信仰,被冰冷的荒水卷走了。
村庄水流了,村庄泪雨滂沱了,人们低矮的房院啊!在这自然的浩劫里,岌岌可危了,屋院艰难了,和尚离去了,所有的建筑飘摇了,人们站在湿辘辘的烂墙土坯前,心崩裂了,天塌地陷了,人们祷告祖先了,人们祷告郭姓和尚了。
家院重建起,家家的台阶高筑如墙垣,防水了!外村的人们大惊小怪了。人们找那郭姓和尚了,找不到名字了,找不见出处了,也找不到金碧辉煌的庙宇了。
郭姓和尚大爱了,村镇大爱了,村镇衍袭了和尚的郭姓,郭姓的和尚也许在天堂护佑了,护佑这村镇的平安了,护佑这村镇的古会了, 护佑这村镇的人们和睦欢乐了!
这古会,长着一个朴实的名字,——杈把扫帚会! 土气亲切里,升华了夏收的浩荡。
古会这天,村镇南边几条街道上,一改平日的冷落。天还没完全透亮,拉平车的,蹬三轮的,开蹦蹦车的,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商品,占好了位置,拉开了架势,搭棚子的,支台面的,摆好了针头线脑,花帽发卡。新上市的凉鞋凉拖,男女的长衫短袖,女人娃娃的花裙子……。孩子玩的,家里用的,应有尽有。
在这条东西走向的古会主街道,长短六七百米的样子,两边的摊子和摊子后面绿化带的后面,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摊子。
东头的街道到头了,又横行北去,西头连着乡道,干脆南北伸展,害那路过的货车轿车,打着吓死人的哔哔,才勉勉强强摇摇晃晃开了路。走上两下子,走不动了,司机又下来喊路,可是被嘈杂的人声压着,愤怒也没那么明朗了。
西头一般卖农具的,大大咧咧,比比皆是,铺个地单,锄头木把,锔绳麻绳,笤帚扫帚,镰头镰刀,荆条篓子,竹条筐子,杈把木锨,推板筛箩,粗细草帽,眼花缭乱。
摊子前蹲着农人,认识不认识的,因着同一个话题,立马成了挑拣农具的好朋友。
公公添置农具,像所有久经历练的农人一样,木桩般结实地钉在农具摊位前,摔镰刀,看趁手,指划镰韧,试锋芒,木器的纹路和材质,农具的坏孬粗陋,器物的虫洞瑕疵,难逃他们农人的法眼,也成了讨价还价的理由。
挑好的农具,公公不厌其烦的送回家,路上也不忘和购买农具的熟人比拼手上的物件。他们这会儿自信满满,也许夸耀着低廉的价钱购置了这么好的家伙什子。
胡海生听月儿说他们村镇的古会,说的天下唯一似的,就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
月儿带着孩子在挤挤搭搭的人流里穿行,两手攥紧了孩子的胳臂,还是拢不住孩子们的顽皮。儿子在摊子上找玩具,抓抓这个,摸摸那个,一时半会难离开,女儿找花头绳,留恋着架子上招展的小裙子。月儿成了护着崽的扎窝母鸡,不敢粗心大意,盯着自己几岁大的俩个孩子。
她盯孩子,也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流,却在十几米的路边高台上,发现了胡海生几个人的身影。胡海生也看见了月儿,向月儿招手,月儿也摇了摇手。长庆和认识的朋友忙着说话,月儿怕长庆多心,就不再看胡海生他们,又看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买了儿子不放手的玩具枪,挑了两对女娃娃的花头圈。赶着孩子,说前面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孩子在大人的屁股下挤着,逢上不走动的大人,也会抓人家屁股的衣服。后面的年轻人走不动了,坏坏里一拥而上,向前猛劲一推,前面的人群险险里倾扑前 去,有人愤声咒骂,回应的只是一片嗡嗡的人流。
“让让,我们过去!”那些人也许看路边的东西看的起兴,看来不呆个十数八分钟,不肯挪动,月儿不得不这样劫路了。
月儿婆婆昨儿个打了弹跳诱人的黄薯面凉粉,芥末凉粉或油拨凉粉,哪样都是四月八会的亮点。西边街道上的三五家凉粉摊子,两家油疙瘩摊子,几张长条木桌,人们满满当当,吃上的吧唧着嘴巴,站立的,等待的,充满渴求的神情。
在古会上不踅个七八来回,不叫赶会。从早会到晚会,所有的村民买的尽兴,跑的欢实,到暮黑时分,把积攒了几个月的购物热情,在古会里开闸泄荒,泄尽了,躺上土炕或木床,就会睡个踏实的老觉。
古庙会喧腾了村镇街道,古庙村镇上的人们,掀起了新年般的疯癫,他们扫去平日悋懎,尽日狂欢。
过了迷人的古会,家家户户淘晒好麦子,推平车,挎斗篮,上磨坊排队磨好面。
女人用半个葫芦瓢子,从刚磨回家的面粉里,一瓢瓢舀,一箩箩过,推怀送抱,哐哐嘡嘡,湿湿柔柔的面粉,轻轻盈盈的逸落,箩下的面粉积成了小山,小山又被顺势一拨,就流向笸箩的边角空缺。
“麦花儿开始落了,麦穗粒子不错!”公公在自己的发现里报着麦子的成长。
“那麦穗的粒子还有点儿粘稀。”公公一日手挼麦粒老道的说,“过不了十天八天,可就行行的了。”
麦子拔节的时候怕大风,旱的不成样子怕收成,灌浆期麦田浇水后又怕刮起大风来,有暴风雨的时候怕倒伏。
收割的日子,农人巴巴的看天气。就像即将分娩的女人,不知是顺产还是难产,揪心喜兴由着老天爷左右!
褐绿的麦穗麦芒,见天儿的直挺如剑,金的透亮,黄的发颤,那麦粒子算熟到心里了!那满眼的金黄,望穿了多少农人的双眼,迷醉了多少农人的苦心坎。
麦熟了,麦熟了!
异乡漂泊的人们,悄悄收起流浪的思想,备起回家的行囊。有正式工作有保障的,也会告个假,加入夏收的队列。只要条件允许,做生意的也会利麻地关上自家的店铺。
长庆和月儿,也算得上半拉子的壮劳力,背着钢红的太阳,投入到夏收夏播的战斗,是他们义不容辞的光辉使命。月儿害怕麦收的骄阳,可谁让她是农人呢!是农人,就得亲近原野的庄稼,是农人,就得深刻老百姓的身份,离庄稼太远了,就会忘了土地的味道。
“你们夫妻不想割麦子,就别割了。你出钱?地让四轮碾的死瓷,还有个好?怎么在麦茬地套种?你们年轻人生懒法,不想干,也没人逼你们,我和你妈照样收!”长庆没说通自己的父亲,他本来不善言词,被 老顽固的公公日骂两句,就更没话了,是月儿期望太高了。
公公在平车后装上高敞的木栅子。车上全是些收麦子的装备。昨儿麻黑时磨了又磨的锋利镰刀,公公在发上指间试了锋芒的。长绳锔绳成捆成打,静待使命,辕杆上的茶壶晃悠快乐,嘻嘻哈哈,再看那只鼓起的布袋,盛放着半截砖般的好面馍,西红柿黄瓜的菜蔬。
在一片麦浪前,月儿把麦秆揽起,像周围庄稼人那样,弯腰搭镰,嚓嚓嚓的由右向左,麦子顺着镰的方向,躺在了月儿左边刚露麦茬的地方。她不敢看前面,这块地是她家最长的地块,足有六百米吊呢!
晨晓的田野挂着雾霭,空气里弥漫着麦田的草香,还有丝丝缕缕的寒冷,人的身上不得不加了层外衣。潮湿的麦秆下镰的时候,生生多了几分蛮力。镰刀麦秆碰撞声,脚下身旁各种昆虫叭叭的蹦跳飞动声,都没影响月儿割麦的信心。
割麦子扎下头,就看自己面前要割的麦子,别割两下,就看前面地头,割不下几分钟,就会失了先前的劲头。
“把麦茬放低,以后好套种。看你们光图快,干的啥活子!”公公在后面朝着月儿他们喊。
月儿速度快,从厚实的麦秆间下镰攻腰子,长庆被她摔了一截,长庆后面十米远的地方是婆婆,公公又落在了婆婆后面。
割着麦子,发上的汗水哗哗的淌在额头脖颈,额头的入了眼睛,辣的睁不开来,用毛巾擦把头脸,或用手背揩揩,那麦上的褐土把张汗脸匀成了抽象水墨画。
月儿干活最烦别人说三道四,觉得公公干不快活,还爱挑人的麻搭,有说话的功夫,也不用落下别人那么远的距离。自己这么尽力,还落下弹拨来。他怎么不挑长杰的毛病,人家不知海游何方了!就是回了家,手上摸过农具吗?衣服笔挺,像个吃国家粮的干部!公公总是寻趁他们夫妻的麻搭,看来人好说话,也不净是好事,柿子也是专拣软的捏啊!
她想着在公婆面前凶起来,竖立自己的威武,让他们长辈不能这么差别对待,家里弟兄俩个,也不是长庆一个儿子。浇地喊长庆,上公粮喊长庆,家里干不动的活都有长庆的份,想想就生气。
月儿几次狠下心来,想发出媳妇的怨恨,又怕门前人笑话,家里鸡飞狗跳,没个家样,到了还是去了勇气,失了梗梗的心结。
软就软吧!公婆也不易呀!家里扛麦袋的活干,长庆拣小袋子扛 ,大麻包不是公公担待吗!人呀有长处就有短处,凡事往好里想,海宽地阔,往窄里想,憋死自己,说出口气死别人。
早上割麦子,中午晒麦子,下午拉麦子,这几乎成了收麦的程序。
火麦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若中午刮了大风,变了天,没了午休,就得连轴转,着急慌忙里捆麦拉麦,用平车转到碾麦场上摞起来,再用大帐子大油单盖好盖俨实麦脊的脑壳子!
若天气晴好,摊在场上的麦子,由着白晃晃的骄阳来亲热。热爆了,牛马拉着石磙子,在麦场里转圈圈。碾平一处,一大群人掂着三股四股杈子,把压瓷实的麦秆重新挑散挑开来。如此反复挑起碾压,麦秆麦穗瘪了烂了。该起场了,铁杈木杈拾起一垛垛麦草,杈起来挑到场子边角的麦脊上,一个人站在上面踩麦草,踩成了圆圆的麦脊山。
推板推高满场的麦壳粒,好风的时候,木锨扬扬,没风的时候摇扇车。
月儿的婆婆蹲在扇车上,有节奏的压匀了簸箕溜麦子,扇车两边长庆和公公搭着壳麦,月儿扫去边角带皮的余麦。
村西边连片的碾麦场上,各个小队各自为政,到处是展开的小麦场子。哪家起麦场了,熟悉的乡里乡亲不用招呼,拎着自己家伙赶来帮忙。舞弄麦子的时候,也不忘相互揭短来取乐,他们喊着彼此不雅的外号,咸涩的汗水和着麦秆的垢土,在人们的脸上背上粘住又滑落,这个笑话那个,“你看你那个样样像猴子!”
那个反唇相讥,“你也好不到哪里?看看花哩牛(ou),就是你的样样。”
别人喊月儿公公“红笑梨!”
月儿纳闷绰号来由,及至公公怒火冲天的时候,脸红脖红,才云开雾散。
一场场收麦,一场场碾麦,人们把疲惫的身体挺了又挺,骨子里的力气逼了又逼。
“腾出茬口好下种,玉米豆谷快播上”。
收割碾场,月儿的公婆赶着时间,在麦茬田里,和长庆月儿不敢耽延好时候,迎着中午的热浪,种上了秋天的玉米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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