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至，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
“老师，新年快乐。”
这是谁呢？也不留个名字。正疑惑着，忽然来了第二条短信。
“我是苗苗。您一定不记得我了吧？上次回家在街上见过您，没跟您打招呼，我有点不好意思，您别介意。”
哦，是苗苗。回忆敞开大门，短信里的每个字变得熟悉又亲切，苗苗甜甜的小酒窝，爽朗的大笑，可爱的婴儿肥，还有她那件红底儿白点点，被大家戏称为“七星瓢虫”的棉服一一浮现。“苗苗”仿佛从文字后面探出小脑袋，对我扮起鬼脸，吐着舌头，小眼睛笑成月牙儿。
“苗苗，你作业呢？没做作业，等着挨批吧！”
“苗苗，你书还没背会，待会提问，你等着吧！”
“苗苗，你这次联考又退步了，等着吧!”
关于苗苗的“好消息”飘来飘去，教室里充满快活的空气。没人为她担心，因为大家知道，苗苗的“心理素质过硬”，在和老师的斗智斗勇中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这一刻幡然悔悟，下一刻眉开眼笑，这一刻郁郁寡欢，下一刻“舌战群儒”，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叫“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新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
“张佳苗，你作业呢？没做的话，站到教室后面去。”老师严肃道。
“老师，不是我不做作业，数学太难了。我一直在思考，没时间了。”苗苗委屈地说，“怪就怪数学太难，或者怪我太笨，老师，你数学咋样？教教我们吧。”苗苗嬉皮笑脸地说着，其他同学哈哈大笑。慢慢地，教室里的空气凝聚在老师沉默的脸上，她知趣地拿起课本跑到教室后面，看见笑话她的人，还不忘悄悄撂下狠话：过会儿下课，看我不一巴掌扇死你！
这就是苗苗，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升入高三后，我还见过她吗？
我静静思索着。回忆在六月的玉兰花中绽放，薄雾飘荡，清晨柔和的阳光里走来几个穿着白色短袄黑色长裙的民国女学生……一个穿着长衫的男生边跑边喊“张佳苗，再含蓄的衣裳也禁锢不了你野蛮的灵魂！”一个微胖的丫头，一边挥舞着粉拳一边穷追不舍，酸酸甜甜的青春味道滋润着心田……今天要照毕业照了，学生们要给自己的青葱岁月来个独一无二的定格，专门购买了统一服装。
新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
“罗大个儿，看我不一巴掌扇死你！”苗苗掂起长裙，奋起直追，大步流星，横冲直撞。刚从办公楼走下的我可遭了秧，我的书、教案、一百多张试卷被她的洪荒之力撞得“灰飞烟灭”。
“天啊，是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苗苗满脸愧疚。
“都要毕业了，还那么毛躁，先去帮我把东西捡起来！”我心想，刚刚那个男生说的话是真的，她确实有个“野蛮的灵魂”。
“老师，我们一起照个相吧？来，我蹲着，显得你腿长！嘻嘻。”还没做好准备的我，已经听到咔嚓一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手机早已淹没在一片雀跃中。
这就是苗苗，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
高中毕业后，我还见过她吗？
好像是听她班主任说她的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又去市里读了一年“高四”。第二年刚过了本科线，去南方的一所大学读了个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的专业。虽说有些遗憾，可比起头年高考还是有进步的。春节时学生们都从四面八方跑回来，搞过两次聚会，聚会上她的趣事为人称道，她的口头禅“看我不一巴掌扇死你”此起彼伏，可是她的身影却遍寻不着。
新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
为什么不参加聚会呢？为什么在街上遇到我却不和我打招呼呢？为什么要“有点不好意思”呢？不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吗？是什么把一个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的人驯服得如此谦虚谨慎、小心翼翼呢？是时间吗？是社会吗？还是我们口口声声所说的“成长”？
我苦思冥想着，忽然手机响了，是苗苗发的短信。
“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员，没对象，也没挣多少钱，学无所成，太过平凡。您的文章我常看的，很有感触。祝您身体健康，阖家欢乐。”
原来如此，是因为“学无所成”，才“不好意思”，是因为“太过平凡”，才选择擦肩而过。我苦笑着，心中一阵酸楚。
新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
什么是“学有所成”，什么是“学无所成”？如果说大学一毕业就“挣一个亿”才是“学有所成”的话，那我的学生们大都学无所成，也包括我自己；如果说大学一毕业就官居一品才是“学有所成”的话，那我的学生们大都学无所成，也包括我自己；如果必须有像伟大科学家那样举世瞩目的成就才算是“学有所成”的话，那我相信，我们大都“学无所成”……“学有所成”仿佛早已与平凡的世界脱节，仿佛早已与平凡的人失联。可是，我的学生们，他们经过十多年的学习，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成为一个务实亲民的人民公仆，成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家庭顶梁柱，成为一个“常回家看看”的孝顺孩子，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或是诚实守信的父亲，成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合格公民……难道这不算是“学有所成”？ 难道这不是教育最应该实现的？
新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
我们从小就渴望，或者被别人期望拥有不平凡的人生。其实，终其一生，我们只能学着摆脱他人的期待，归于平凡，找到真实的自己。朴树在歌中深情地唱着：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既然平凡是最终的答案，那么平凡怎能是一种罪过？如果曾经的梦想渐行渐远，不如就在滚滚红尘中自在独行，就在人间烟火中与平凡把酒言欢。
苗苗给我发了三条短信了，我知道要怎么回复了。
“苗苗，新的一年，试与平凡把酒言欢！还有，下次见到我必须打招呼，否则……看我不一巴掌扇死你！”
短信送达，从手机屏幕中，我看见自己流着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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