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遇见他。
“真是好久不见啊。”她笑着说。
“嗯，能有五年了吧。”他也淡淡地笑着。
刚上班的时候，他是她上司。虽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做得风生水起，一年内连升三级。模样也好，偏偏还单着，整个公司妇女同志午餐时的谈资都是他。她偶尔也会跟她们谈谈他，毕竟是顶头上司，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有些小道消息可以透露。如果一言不发，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不过，她还是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不过总有些不一样的，总有些专属的、特别的事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比如他一紧张就爱吃糖，比如他其实是个左撇子，比如他挺讨厌看恐怖电影的，比如……好吧，她喜欢他。如同丑小鸭喜欢王子一样喜欢着他。谁年轻的时候没期待过更优秀的人，这一点不丢人。唯一遗憾的是，他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他。
同事三年，她一直在他身边，站的远远的那种。加班太晚的雨夜，他也送她回过一次家。那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车上的毛绒挂饰刮到她浓密头发，他帮她解了挺长的时间。两个人第一次离这么近，她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他笑着道歉：“我女朋友就是长不大，非在车上挂这些幼稚的东西。”
她说：“哦。”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及自己的私事。新交的女朋友，虽说是家里给介绍的，却难得两人脾气秉性这么相合，也门当户对，应该明年就结婚了。
这一路，她难得的话多。他女友的事几乎被她打听的毫无遗漏。下车之前，她感叹了一句：“唉，这消息一传开，我们公司全体适龄女性都得哭死。”
“有那么夸张？”他回应，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拍拍他的肩膀，脸上显露出夸张的悲伤，说：“啥也别说了，我回家也先哭一场去。”
他大笑，觉得这个平时从不显山露水的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她回家真大哭了一场。
冰箱里爸妈过来过年时留下的两罐啤酒下肚，她晕晕乎乎的，就拿起电话想跟人说点儿什么。不知怎么就变成她扯着脖子，对电话唱：“我喜欢的人总是有女朋友，我告诉自己恋爱就应该自由……我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不特殊的女生，总想过轰轰烈烈起起落落的一生……”
第二天清醒的时候，她惊出一身冷汗，真怕误发给任何人，让人看笑话。打开手机一看，发现自己只是发给了自己。一条长六十秒的语音，歌唱的跑调又难听。
孤身一人漂泊在都市，总有些不知名的苦楚，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借机发泄一下，其实也没到非某人不可的地步。
很快，他这点儿私人的事情在公司传得人尽皆知。不是她多的嘴，是他女朋友亲自来公司斩的桃花。那女子漂亮得体，一身的优雅气质，只接了他下班，就让那些妇女同志们知难而退了。
她远远地看见那个女人，心里没什么震动。她想，自己的那份痴心妄想应该很快就会散去。长久以来，她都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正牌女友出现后的第二个周末。他的BOSS要求加班，女BOSS。周五开始一直到周日晚上六点，BOSS就没放他回家。她作为下属，也陪了有一天半，但核心工作她实在是帮不上忙，只能提前离开。
下到一楼，突然想起自己有个挺重要的优盘插到其他同事的电脑上，赶紧上楼去解决。刚到公司门口，就听里面有人在吵架。
“你别闹了，好吗？”
“我怎么闹了？这就是工作，你必须完成的工作。”
“工作？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你明知道我这个周末准备要求婚的。”
沉默，长久的沉默。
“很好，求婚。”女人的声音沙哑了。
“我娶我喜欢的姑娘不犯法。”
“那姑娘很年轻？”
“这就不是年龄的事儿。关键是我根本就没对你动过那方面的心思。”
“那你为什么替我挡酒，借我外套，还送我回家。”
她从来不知道BOOS竟也是个小女人。
“你疯了吗？那次会谈就我们两个，你都喝成那样了，我一男的，总不能看你喝死在酒桌上吧。后来的事儿，我就是尽个下属和同事的义务。让你误会了，我在这里正式向你道歉！”
“下属？同事？你一路走来这么顺，还不是靠我？！现在跟我说这一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原来如此，我还是天真啊！明明是靠脸，还以为自己靠的是才华！”男人的语气里全是自嘲。
“你……”女人终于败下阵来。
“好，我辞职！这是辞职信。”他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
女人开始哭，那种撕心裂肺却极力压抑的哭。
“可是……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呀。”
“谢谢你的喜欢。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再次沉默，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空调轻微的嗡嗡声。
“好！”女人的声音突然变了另外的模样，“这回，我甘心了。其实……你也明示暗示好几次了，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再纠缠下去，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这次换做男人语塞。
“你不用辞职，今天的事我们都当没有发生过。这一篇，翻过去。”BOSS又是BOSS了。
从这件事里，她了解他多了两点：一、他帮女生挡酒，送女生回家只是因为他心善，并无其他。二、他的不喜欢就真的是不喜欢。
他也替她挡过酒。他还对她说过，你是个好女孩儿。
又过了半年，女BOSS主动提出外派开疆拓野，他接替了这个女人的位置。坊间的谣传其实一直都有的——当初那个女人招的他，后来又带在身边，若不是那个女人在公司极有江湖地位，他小白脸的称号早就满天飞了。欢送那天，那个女人跟他合唱了一曲《铁血丹心》。她看着女人痴痴望向他的眼，觉得BOSS对他必须是真爱，一路护着，推着，临了还送了一程。可惜啊，这明月还是照了沟渠。
他迟迟没有结婚。
开玩笑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探过口风，他笑而不语，仿佛是什么天机。她不懂，精明干练的女BOSS不是他的菜可以理解，可自己选的温柔漂亮未婚妻又有什么让他不甘心的呢？
又是雨夜，又是加班很晚，他送她回家。
“你家不在这里，对吧？”他跟她闲聊。
“嗯。”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她仍然还是很怕他，说话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家里就一个女儿，也舍得让你流落在外面。”
“怎么可能舍得？每次打电话都催我回去，说家明哥都……”她突然就停下，心跳得突突突。今天是怎么了？这种家长里短的，跟他说个什么劲儿？家明是她爸妈眼里的最佳女婿，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也是一片痴心……
“哦，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明白什么了？这是领导对下属的另类考察吗？她心跳的更快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也是有职业理想的人，爸妈总会理解我的。”
他笑，转过脸来看她。女孩儿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当初是他招的她。一群女孩里，她也不那么好看，简历上的内容也一般般，就这双眼睛让他忘不了。
下车的时候，他突然叫住她。女孩站住，回头望他。隔了几秒，他说：“门窗关好，注意安全。”她点点头，再往楼上走，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就为了这八个字，她为他辞了职。
拟好的合同少了一页纸，导致签单失败。这事因为比较重要，从头到尾都是他跟进的，她就是帮着整理装订了一下，偏偏少了最重要的一张。事后才知道是同僚暗地里使绊子，想阻止他的进一步提升。可当时，大老板要他必须给交待。
她当然没等他去交待，她主动为他背了黑锅，并且离开的极其突然，仿佛早有预谋一般。
从此，她消失在他的生命里，直到今天在这个小山村里相遇。这期间，他升职又失业，结婚又离婚，最后逃到这里，帮朋友打理一间民宿避世。
她来旅游的，曾经的长发剪成短的，左耳带一个长流苏耳环，一身的干练。
两人在民宿的花园里喝茶，夜风里夹杂着晚香玉的味道。
他说：“你成长了。”十足十像一个前辈对一个后辈。
“是你教的好，我真心的。”她终于敢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五年的跌宕起伏，让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我还是猜错了，以为你那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一定会回老家，跟你的家明哥……”他淡淡地笑着。
女孩儿的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这么久了，这种事，他竟然记得。
“家明哥现在挺好的，娶妻生子，人都胖了两圈。他媳妇儿又美又贤惠，我今年过年回家，还亲手做了一桌子的菜请我吃。”她说这话的时候坦然极了，毕竟家明是深爱过自己的人，能有这样的归宿，她心也安了。
“你呢，就这么单着？”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我……”她若有所思，淡淡地说，“就怕将就着结了婚，自己敷衍不了自己，还得离。”
她这话真是说给自己的，可一出口，竟像是在讽刺他了。女孩儿慌忙捂了嘴，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看他，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哈哈哈”他被对方的举动逗乐了，伸手去推她，“装什么装，你就是故意的。”
她也笑。说都说了，就认了吧，越描越黑干什么。
两个人笑了挺长的时间。山村里的星空美到极致，四围都是花草，桌上的杯子里缓缓飘出茶香。
“真好。”她说，“能跟你这样说说话真好。”
她转头看他，虽然比之前少了几分锐气和英气，他仍旧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你知道吗？”认识他有六年，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我会梦见你。”
就这么一句话，男人的世界突然亮了。
“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可能是我这一天很开心，会梦到你；也可能是我这一天很难过，也会梦到你；有时候过了很平淡的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还会梦见你。跟你做同事的时候，梦见你，都是远远的，我连正眼都不敢往那里看，只是心里清楚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是你。后来，我不在你身边了。再梦见你，我就敢看你一眼了。去年有一次，梦见你走过来坐在旁边，我还是没出息地假装看玻璃窗外的风景。今年有突破，我在梦里跟你说话了，劝你别灰心丧气。”
他认真地听着，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别人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你真就是我的梦，做了这么多年的一个梦。”她笑着看他，脸上是释然和心酸。
“吓到了吧，”她看向他，一脸的真诚，“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啊。我既然敢说出来了，就是放下了，真的放下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装不得半分假。我绝对不是来强求你的，你放心。”她的语气平淡而从容，“就是不想把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心里了。”
后来，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他心绪难平地站在窗边，屋檐上的雨全都下进了心里。
那个刮到她的车饰，其实是公司团建时给参与游戏的人发的小奖品，发奖品的人是她——一箱子的奖品里，她递过来他最想要的那一个。
他招的她，对她一见倾心，一路提携。这种关系本就极不平等，她也从没表露过对自己的心思，他怎么能成为第二个女上司呢？更何况，她还有老家的父母和家明哥。
至于那个弄假成真的未婚妻。原本，他是找来摆脱女上司的纠缠的。也想过试探一下她的反应，可她那里有什么反应？
还有五年前她的离开，不就只是为了报答一直以自己来对她的栽培吗？
可是……可是……不对啊。她刚刚说什么，说总梦见我？说不想再把秘密藏在心里了？说放下了？
他脑子乱，心更乱。这么多年了，她是搅乱他一池春水的人，一直都是。可他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升了职又失业，结了婚又离婚，逃到小山村避世，几乎已经是世俗定义的失败者。而她……
雨下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他整宿站在窗边，直到看见她拖着行李出现在民宿的大门口。
“喂！”他慌忙拉开窗子，喊她。
她站下，仰头看见昨夜再一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男人。
“要走了？”他问了一句废话。
“嗯。”她回答他，也是在回答自己。
“能带上我吗？”他大声地问。这一刻，突然就生出了勇气。
“带上你，我有什么好处？”她觉得世事如梦，不可尽信，又不可不信。
他狂奔下楼，拥住她，用极其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从今天起，你不用做梦，也能看见我。”
这世上没有什么你不配得到，包括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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