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走过那条小巷,仿佛听见诺贝尔奖得主“那一双赤脚拍打着洒上水迹的青石板噼噼拍拍清脆的声响”,那些水是从龙湖进或者八角井打起的,是他童年的印象,虽然书上,是在尤水上游,羌族居住的乌伊镇。
我一路跟你进山,到灵山去,满眼却是熟识的风景:“巷口的屋角有块基石,刻着‘泰山石敢当’的字样”,很深的庭院,“门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门,门上的铁扣环你得跟起脚尖才够得到”,潮湿的天井,倒水的一角长了青苔,封火墙,蓝边碗,或者“瓦砾和断墙间长出许多狗尾草,那些残砖断瓦下时不时可以翻出蟋蟀。有种特别精灵的叫乌绫膏的,油墨乌亮的翼翅,抖动起来声音清亮。还有一种叫黄虫的,个子大而善斗,牙张得很开,你小时候在那片瓦砾场上度过许多美妙的时光。”
有许多人说《灵山》根本就不行,看不下去。读一本写法有些独特的书,需要有些不同的读法,书中第七十二章似乎有意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像《灵山》这样,以及他后来的《一个人的圣经》,完全不能用看故事的方式,那样你会觉得很乱。小说的本质是叙述,叙述的灵魂是语感,有人会把一个好的故事讲得一塌糊涂,有人能把平常的事说得有趣,有的人,他只是与你聊天,在你插话的过程中变换角色。小说以故事为纲,展开的是故事以外的维度,所以同一个事件会有不同的叙述,虽然“真相只有一个”。
《灵山》的作者讲述自己的一路漂泊,寻找,奇遇与艳遇。如果写成游记,可能好接受,像《南行记》中那样,其中大量鲜活的场景,陌生而亲切。叙述的语调,决定情绪,或者倒过来。《灵山》的语调并不激动,甚至很缓慢,但里面有一种乡音。用乡音叙述,亲切,流畅,乡音里带点巫术,带点诗意,听了容易生出幻象,于是就跟着他去流浪。不,在自己的家乡不能叫流浪,但你又确实不能把这地方叫做家乡,因为已经没有东西说明你属于它,或者他属于你。证据只是在你的记忆中: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有圆门的院子,院子里种着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谁知是不是这些花的缘故,这庭院里阳光总很明亮。院于后面有个小门,开门石级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们把后门打开,摆上一桌的月饼、瓜果,吃着瓜子,喝着茶,对着湖水赏月。幽深的后湖上空,挂着一轮明月,另一只月亮在湖水里摇晃,把光影拖得老长。之后,又有一次夜晚,你一个人经过那里,拉开了门栓,被清寂幽黑的湖水吓住了,那美过于深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经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后,你夜里再经过那后门边上,总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门栓。”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可你只记得你睡的楼底下那间大房里铺的花砖地,可以滚弹子,你母亲不让你去花园里玩。你那时生病,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里滚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样的弹子。母亲不在的时候,你便站到床上,抓着窗户往外看,轮船码头上挂的五颜六色的信号旗,江面上风总是很大。”
这些证据已经是史前文明了。抹去了对故乡的记忆,也就改变了一个人对命运的理解,寻找故乡,是肯定命运并寻求解读,小说不是要写人的命运吗?真的写到命运的初始条件时,又认为不是这样。有评论认为“这部小说,上溯中国文化的起源,从对远古神话传说的诠释、考察,到汉、苗、彝、羌等少数民族现今民间的文化遗存,乃至当今中国的现实社会,通过一个在困境中的作家沿长江流域进行奥德赛式的流浪和神游,把现时代人的处境同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加以观察。”这仍然是比较表层的,如果作者想写一部文化著作,民俗著作,显然深度和广度都不够,那可能会导致一种对“肚脐”的沉思。作为有意识的材料组织,有审美特色的叙述,那些枝枝蔓蔓除了展示生活的原生态,还间接在支持一种乡愁的合理性,并拓展了乡愁的时空。
“你总在找寻你的童年,这实在已经成为一种毛病。是凡你童年待过的地方,你都要去找寻一番,你记忆中的房子,庭院和街巷。你恍然领悟,你徒然找寻的童年其实未必有确凿的地方。而所谓故乡,不也如此?无怪小镇人家屋瓦上飘起的蓝色炊烟,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种细腿高脚身子米黄有点透明的小虫,山民屋里的火塘和墙上挂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唤起你这种乡愁,也就成了你梦中的故乡。”
当我看到散布在小说中关于故乡的这些段子时,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写的故乡和我们期待的不同,灵山在哪里,也没有明确答案,其实小说后来就挑明了: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
他说他从乌依镇来。
“乌依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老者耸眉道:
“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的人。"
……
2004/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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