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以为，命运的实质，其实就是一个人临事所作的一次次决断和选择的结果。然而，历史与社会的发展却隐藏另一套隐晦的逻辑，这套逻辑，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感知，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说出来。于是，很多时候，我们的个体命运取决于他人的选择。
我的检察之路，在2015年7月16日，因K检领导的选择而改变。
那天上午，分管公诉的副检察长把正在吃早餐的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坐在领导面前，内心忐忑，心里猜测究竟是哪个案子出问题惊动了他。“雷雷啊，手上的案子最近抓紧清理一下。最近反贪的一个同志要调去纪委了，党组决定，你去反贪。”领导的面色不温不火，声音也不大，好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真理。
我脑子一热，出于本能的抗拒：“领导，我干公诉挺合适的，虽然水平还不行，但我还想再努力努力呢。”
一个人心理的成熟程度及智商的高低，一句话就足以暴露。在党组决议面前谈个人工作意向，事后想来，我不由得嘴角上翘。
但领导毕竟是领导，他宽慰我道：“能去反贪的都是精英，现在他们很缺人，而且指定要你，你去反贪锻炼锻炼有很大好处，有了侦察思维，如果以后回来干公诉也会有全新的视角。”
幸运的是，我没有蠢到继续抗议。不幸的是，我心里知道，优秀公诉人的梦想此生已罢。
（二）
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让我感到人生失控。尽管我的掌纹中有“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但身在公门，这些都顶不上毛线。我知道，寻求自由，坚持自决，保持自尊，这才是我心之所向。事实上，正因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在后来的工作中，尽管我爱上了反贪侦查工作，但仍然要忍痛选择离开。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去告诉师傅发生了什么。他也颇感惊讶，但很快转为祝福。“小伙子，这是好事啊，干反贪是去跟人斗的，那个才是真的难。你天天在这翻这些卷宗，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些案子，有什么花头啊。去反贪好好学一学怎么让那些最狡猾的人开口，反贪的东西学会了，干啥都用的上”
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傅说的对。
（三）
在K检，反贪局向来个很神秘的部门，它不仅对外神秘，就连对K检其他部门的人来说都是神秘的。大家都穿着检察蓝，却不知道反贪那帮家伙昼伏夜出的在干嘛。偶尔在食堂里和反贪干警坐在一起，其他部门的年轻干警总会忍不住问反贪的同事：“你们平时都干啥”“为什么那些贪官会开口”“你们打人吗”面对十万个为什么，反贪的同事却仅仅报以神秘地一笑，然后打个马虎眼转换话题。
谜底将在我眼前揭开，一个全新的领域将充实我的检察生涯。想通这层道理后，我满怀忐忑和希望地来到反贪局报到。
初到反贪，当时的局长还是一位女领导，她简单地与我谈话后，安排我与人称“东北俏郎君”的D哥坐一个办公室。D哥长我两岁，但当时已在反贪工作6年，此君少年老成，才华横溢，雅能诵论语，俗能唱二人转，笔下文章更是名动K市，我久仰其大名。我坐进办公室与他一聊，都觉得某姑娘长的挺漂亮，嘿~咱俩挺投缘啊！
良好的开始，让我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信心。当时正值反贪部门人事大调整的时间节点，女局长在不到一个月后就胜任副检察长，年轻的“笑面胡渣哥”升任反贪局副局长主持工作。而就在这个时候，真正影响K检反贪业务发展方向、影响K检反贪人的气质格局、影响我个人发展和打磨我个性的审讯大师来到了技侦楼。在此后的两年里，他统帅反贪、反读、预防，不仅让K检职务犯罪侦察的成绩连续两年取得了条线考核第一名，还指导我们几个年轻的反贪人迅速成长。在他的调教下，我学会了在审讯室里去观察人性，从而观察自己。
（四）
我曾以为，作为公诉人，通过大量撰写不同罪名的案件审查报告，足以让我理解法律；通过提审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足以让我认识人心，通过不断地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足以让我蓄养正气。
但事实上，以审判为中心的司法改革尚在路上，案卷笔录中心主义的刑事诉讼模式仍然是刑事司法的常态。公诉人仅通过阅读一本本卷宗就可控诉他人生死，臧否社会是非，这似乎都太过简单粗暴了。
没有对社会现象的深入地观察，没有对人性善恶的勇敢探究，没有对处世之道细致的总结，恐怕就算办了成百上千个案子，也不过是读过一本本案卷后执迷于法条和学理的书生，一个囿于所学专业知识的法匠。
（五）
而干反贪的人，总是直面犯罪分子，直指犯罪心理，正因如此，他们对犯罪和人心有更直接的体悟。
但是审讯何其难！
仍记得我进入反贪后第一次参与审讯的情形。搭档是D哥，审讯对象是一个老板。有一定的证据证明，该老板曾向多名领导干部行贿。老板的辩解十分诚恳，眼神极度无辜，而且几度老泪纵横，几个回合下来，始终只给一个答案：没有。
公诉出身的我感到无所适从。疑罪从无的公诉思维，开始在审讯室里影响我的判断。我寻思着，这家伙否认的这么坚决，是不是证据出错了？除了没能转化为侦查角色的思维以外，审讯技术的缺失，也让我在审讯室里颇为尴尬，除了提高训斥的音量以示威严，拍拍桌子假装愤怒以外，我别无他法。
但是D哥的审讯是真不一样。
他充分发挥东北人善于唠嗑的天赋和熟读经史的积累，一会儿从宗教的角度动之以情，一会儿从政治的角度晓之以理，一会儿春风化雨，一会儿电闪雷鸣。整个审讯过程，D哥只字未提“你有没有给某某送钱”，倒是把历史典籍和社会现象给那土老板分析了个遍。没过多久，老板开口了，开始一笔一笔主动供述自己行贿共计数十万的全部事实，听的一旁的我目瞪口呆。
从此我逐渐意识到，反贪的审讯，不一样。（此处应有配乐）
它不是用法律进行威慑，不是用暴力进行威胁，而是审讯者通过对被审讯者心理的征服，从而获知事实真相。
（六）
审讯室里的谈话，机关万千。审讯或被审讯，若不字斟句酌，不设防的表述就会被对手发现破绽；若不极力克制，貌似不经意间的细微表情，就会被对手判定出虚实。
被审讯者时而沉默，时而暴怒，时而滔滔不绝地狡辩，时而痛哭流涕地展现无辜，骗取同情。在审讯者一轮又一轮的语言突击下，供与不供，如同钟摆。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审讯者不断变换话题，去摸索被审讯者心理防线的缺口。在被审讯者一次又一次乃至成百上千次“没有，我真的没有”的回答后，审讯者仍要保持坚定、从容和冷静。
在能够听到彼此呼吸声的审讯环境之下，审讯者与被审讯者进行着看不见的决斗，直到一方先坚持不住，溃败认输。审讯对象开口认罪的那一刻，就是反贪人对犯罪的一次绞杀。
在撕咬人性的审讯室中，审讯者与被审讯者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心理搏杀。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贪、嗔、痴、慢、疑，五毒心在审讯室里弥漫纠葛。人性的五毒，不仅阻碍着被审讯者直面事实，直言真相的勇气，同时也干扰着审讯者发掘事实、探索真相的能力。
可正如尼采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审讯者在探究人性之恶的同时，还得时时察看自己的心。
审讯工作，逼着我磨练自己的心智，甚至重塑了我的性格。急躁干不了审讯，迟钝干不了审讯，不谙世事干不了审讯，不懂人心干不了审讯。
于是，从最初只会把桌子拍的震天响的暴怒小钢炮，到后来能够根据被谈话对象的反应来施展审讯技巧的审讯小司机，我用了上百场实战来淬炼自己。尤其是2016年12月到2017年9月间，因为有幸被选派参与办理“国家发改委**专案”的缘故，在23个不同的城市辗转中，60余次询问行贿人的历练下，在与他人斗，与自己斗的过程里，我不断驯服着内心狂躁的野兽，转而种下坚定、淡然、从容的种子。
（七）
到了2017年下半年，全国各级反贪局转隶至监察委员会的工作已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对于每个反贪人来说，那是伤感的一年，反贪局将不复存在，大家将离开自己熟悉的战壕，去扮演新的角色。而对于我来说，我却再一次感到强烈的失控感。尤其是，当时出的监察法草案中规定了监察人员离职后3年内不得从与司法相关联的职业，这意味着以后我若辞职，三年内不能做律师！于是我决定，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为自主命运搏击一次。
有人曾对我说，自由是相对的，也有人不断引用卢梭所谓“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来安慰我。我当然知道自由是相对的，但即便如此，我也要选择相对更自由的那种活法。
2017年11月28日，我抓住了那个机会。
PS:作者雷雷，就职于浙江靖霖律师事务所，微信号：18020209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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