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津巴布韦,我认识了一个优雅、干练的餐厅老板娘。跟这个不服输的90岁老太太相比,我真是太过胆小和平凡了。
一
初见丽卡时,我还是个“职场小白”。我所在的建筑公司在津巴布韦承接了一个国家援建项目,带着一腔热情和对非洲大陆的好奇,我加入了国际项目的团队,隔三差五,就需要从国内飞往哈拉雷(津巴布韦首都)与项目部对接。
在哈拉雷,有时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去的次数多了,一颗 “中国胃”就逐渐挑剔起来,完全厌倦了西餐、油炸食品和当地传统食物。
主管后勤的非洲大婶艾玛向我们推荐了丽卡的餐厅。艾玛是个典型的津巴布韦妇女,生了6个孩子,高个儿、壮硕,头发剃得跟男人一样短,常年穿着项目部发给她的加大码尼龙布工装,用手抓着萨杂(一种津巴布韦主食)蹲在路边啃。大家并没有对她推荐的餐厅寄予厚望,想着也许又是一家打着中国招牌的冒牌餐馆。
某天,我们开会到很晚,经不住艾玛的热情推荐,还是去了这家餐厅。夜间的电子招牌流光溢彩——用楷体和英文交错写着“丽卡的私房菜”。餐厅面积不大,但装修很温馨,每面墙上都挂了油画,角落里点着熏香。
我们点了心心念念的辣椒炒肉、地三鲜、红烧肉,开口一尝,竟然味道正宗,一顿饭吃得胃口大开,我们还特意加了几个菜。结账的时候老板现身了,我们都瞬间被她吸引,在非洲也能碰到这样有气质的女士,实在是太开眼了。
老板娘丽卡顶着一头自然的白发,耳边别着一只水钻发卡。非洲人大多是自来卷,很多人疲于打理,都喜欢剪短或戴假发,但丽卡的头发整整齐齐做了造型,有点让我想起老上海淑女们的手推波纹。
她身形保持得很好,穿了掐腰的裙子,不同于习惯穿艳丽色彩的非洲女人,她穿着一身优雅的黑白灰。她的身上毫无餐馆的油烟味,却散着好闻的香水味道。她先上前拥抱了艾玛,在丰乳肥臀、不拘小节的艾玛面前,丽卡显得格外娇小、精致。
丽卡扭头用熟练的中文跟我们打招呼:“亲爱的中国客人,欢迎你们常来。”餐毕,丽卡还体贴地送了我们一些速冻水饺,她彬彬有礼又不卑不亢:“希望能常见到大家。”
我们渐渐把餐馆的菜式都尝了个遍。在海外的生活繁忙又孤单,丽卡的餐厅慢慢成了我们的吐槽聚集地。我这才知道,丽卡已经80多岁了!她保养得体,健谈又风趣,当地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我都愿意向她请教,渐渐成了一对忘年交。
作者图 | 津巴布韦街景二
有一次,在丽卡的餐馆吃饭,看到一对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女叫丽卡妈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丽卡的家人,忍不住拉着她介绍。那天吃完饭,丽卡用新买的中国茶具沏了一壶茶,手法娴熟,在一片茶香中,跟我们讲了她的故事。
她和第一任丈夫青梅竹马,非常相爱,在婚后生育了一个健康的宝宝,但到她年过半百的时候,一场疫病带走了丈夫和她的儿子。那以后丽卡沉浸在悲伤里,一直独身。
津巴布韦民风开放,人们常常随性更换伴侣。很多亲戚朋友都笑话丽卡的独身,想介绍当地的小贩、工人或者司机来排遣寂寞,但丽卡对于突如其来的艳遇和调侃,通通视而不见。
“那时候我50多了,但还是想要跟让自己心动的人在一起。”丽卡微笑着说,独身两年以后,丽卡遇到一个男人,她叫他Boss Wu。
吴先生是最早往返于津巴做生意的那一批中国商人,早在中国和津巴刚建交不久的上世纪80年代,他就在哈拉雷打理自己的生意。丽卡是吴先生聘用的行政人员,一年过去,随着丽卡对吴先生的了解,她发现吴先生谦和、聪明,不抽烟喝酒,爱好书法和电影,是个十足的绅士。
丽卡笑着说:“虽然吴先生比我还小一岁,可当我发现自己动心以后,就立刻表白啦。我听说中国的女孩子很害羞,在津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立刻说出口。”
丽卡虽然不是什么年轻、热辣的美人儿,但她有自己独特的魅力,除了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好,她还用极短的时间从吴先生那里学会了做中国菜和说日常的中文。她用吴先生带来的老式缝纫机给两人做衣服,她的品味很好,吴先生也发现她的特别,两人就正式谈起了恋爱。
丽卡回想起恋爱时光,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当时黑人和黄种人恋爱的很少,我们这个跨国组合遭受了很多非议。我们牵手逛街的时候,还有人用绍纳语骂我。吴先生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而我想,我反正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所以就鼓着一身勇气享受爱情啦。”
随着时间的推移,丽卡明白,尽管她把他当爱人,但她只能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吴先生是来津巴布韦做生意,两人始终是要分别的。
我不禁问:“那你不怕伤心吗?”
丽卡摇头:“我想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不能因为怕未知的事情,就放弃去开始它。”
过了几年,吴先生决定从非洲市场撤资,回了中国,临行前给她留了一笔钱,算是对丽卡陪伴的报答。丽卡用吴先生留给她的本金,开了这家餐馆。丽卡聪慧,能干,慢慢有了很多“回头客”,虽然辛苦,但至少过上了独立的、满足的日子。吴先生回国几年后,她嫁了人,对方是餐馆的常客,喜欢丽卡的独立和洒脱。虽然他有两个孩子,但丽卡欣然接受,视如己出。
两人经常带着孩子们去旅行、运动、野餐、看电影,隔段时间就重新添些家具,或给餐馆“研发”一些新菜式,孩子们渐渐把她当做生母一般相处。
丽卡提及她的第三段感情时,脸上带着自信:“我把家和工作都经营得超级好。”
随着公司在津巴的项目收尾,我去了丽卡的餐馆吃“告别餐”。丽卡并没有太过伤感,她加了我的微信,道别拥抱的时候,丽卡对我说:“Honey,你们不是有句话叫,有缘总会再见吗?别太伤感!”
作者图|津巴布韦的马路三
回国后,我在公司顺风顺水地工作着,日子平静。每隔几个月,我会和丽卡聊聊天,我常常收到她发来的照片,有时是在法国,她戴了精致的蕾丝手套对着镜头比V;有时是在海岛,穿着性感的比基尼;还有一次是在西班牙,丽卡耳边别了一朵红色的花,眼眸里熠熠生辉。
丽卡说,现在她的餐馆每年只开10个月,留2个月和丈夫、孩子们到处玩,到自己90岁的时候,她就把餐馆转让出去。
在88岁生日的时候,丽卡特意去医院开了健康证明,她竟然在开普敦尝试了高空跳伞!看着丽卡发来的照片,她正穿着全套装备,和教练在高空中大笑,我越发地想念她。
此时距离我见丽卡已经差不多3年了。我进入了事业的瓶颈期,每日重复的、毫无新意的事务性工作让人提不起精神,原岗位升职的希望渺茫。上司大概也发现了我的倦怠,表面没说什么,但给我的月度评价从一直的A降到了B。我开始有些失眠,脸上爆痘,没什么胃口,体重还上升了几公斤,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不在状态。
没过多久,公司投资并购了一家企业,HR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岗位的工作职责复杂了许多,加班频繁,还需要重新学习品牌管理。国际业务很多,因此还需要英语熟练,项目的跟进、会议报告以至日常工作电话,流利的口语都是基本功。
我动心了,却没有了刚工作时那种敢闯敢拼的劲头。同事也劝我,这是一个有风险的选择,如果不能胜任,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岗位。万一短期内找不到合适的公司,房贷、车贷又何去何从?
那段时间我踌躇难决,压力巨大。没想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了丽卡奶奶发来的语音电话,她竟然真的来中国了!
她知道我定居在长沙,想要来找我,去看看毛主席故居。和很多非洲人一样,丽卡对毛主席满是崇拜。我带她尝了长沙的小龙虾、臭豆腐,周末,一起去了韶山。
路上我跟丽卡倾诉自己的纠结,丽卡翻出手机,打开相册边划拉着照片,边对我解释说:“我上次尝试了高空跳伞,我还想去蹦极。欧洲、美国都玩了,但我还没去过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大多数人一生就这样过完了,我换了三个伴侣,自认为过得很幸福,但一样有人说我是疯子。你看,人生中这么多的可能等着我们去尝试,别去束缚自己,也别让其他人的想法影响你。”
我沉默无语。跟丽卡相比,我真的太过胆小和平凡了。
“My honey,今年我已经90岁了,是个不服输的老太太,连我都不怕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去折腾自己,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更不应该畏惧改变。谁都有可能等你,只有时间不会。”
送丽卡回国后,我决定接受调岗。
新的团队疯狂地进入磨合期,前几个月几乎没日没夜地加班,晚餐常常是在会议室里啃着汉堡喝着可乐度过。在这里遇到了很多比我强大,还比我努力的人,潜能瞬间被激发出来。我已经很久不用英语,但新岗位的英语要求很高,我只好抓住一切碎片时间恶补英语。那段日子充实又有干劲,反而体重下降,精神变得更好。
半年后,我真正全面适应了新的岗位,新领导对我赏识有加,一个案子结束后,我终于等到了几年间第一次大幅的升职加薪,重新接到了很好的项目,公司后来业绩斐然,上市成功,和我一样从开始奋战到现在的所有“元老们”都拥有了更好的平台。
我还是跟丽卡保持着几个月联系一次的频率,倦怠时,总想起丽卡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无论什么年纪,都要不断地挑战自我。
作者图 | 年轻时的丽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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