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四顺儿的爷爷扛着个铁锹去了洮河,引洮工程启动已经断断续续40几个年头,一锹一镐准备将洮河水引进会宁城,驼石头的驴子为了一口洮河水也是沟蛋子紧绷,一把豆子完后就只有啃路边的碱土了,主人都吃不饱,何况它是头不折不扣的僵驴。引洮工程像走阴的老人,61年被迫停止,大家过着土疙瘩剐沟子的日子,想洮河水像想婆娘一样……四顺儿的曾祖死在了逃丁的路上,那是民国,当时“三马”在西北一手遮天!可以说是民不聊生。抓壮丁是增补兵员的有效手段,可是夺了一家的顶梁柱,让满炕的孩子吃什么去?女人空洞的眼睛里泪花打着转儿!那天夜里,听着脚步声临近,四顺儿的曾祖鞋没来得及穿一脚跨过自家的窑眼子跑进了芦子湾的麦垛里!光脚在麦茬子上走,血往板结的麦地里钻,渗进麦杆儿的根部,滋润着它被削去头颅的半截身子!他也感觉不到疼痛,只顾往前走,生怕那扒皮保长领着那帮兵痞追上来,逃丁的抓住可是要掉脑袋的。跑累了……看不见村里要死不活的灯光了,也听不见二大家瘦骨嶙峋却声音奇大的狗吠了!满世界的死寂,仿佛千万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夏季入夜的风有些阴凉,四顺儿的曾祖这才想起来早年间村里几个老辈儿讲过:当年闹匪的时候,王老财的护院和土匪在芦子湾大战了一场,枪子儿打完了就上铡刀,草叉子,铁锹,最后就差用牙咬了,一战死了二十几人。早年间,老辈儿讲芦子湾闹鬼的事儿,听着也是头皮发麻……四顺儿的曾祖这会儿感觉到脚似灌了铅,隐约间有马嘶人叫的声音,土旮旯里蹦出个地鼠把他吓了一哆嗦。他把心一横,浸了汗珠的额头暴露的青筋好像暴雨过后的响河湾,血在血管里打转转……他微闭双目,在心里默默地向此方山神土地祈祷:若能让弟子躲过此劫,来年归了家,必当香火供奉.......此间,土块子嗖嗖地从他耳际飞过,却也砸不到他的头,芦子湾的冤魂倒是和鸭儿沟的小鬼有一比,死了就消停死去,何故再去做了鬼害人⋯⋯
后来听走集串村的货郎哥说,四顺儿的曾族许是在西宁城的山后头躲了些时日,等风声散了,就沿着秦汉古驿道下了平凉。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人就好像一条浮萍,昨天还笑容依稀可见,今天已是阴阳相隔。49年后,世道变了,再过了砸毁一切牛鬼蛇神的十年浩劫!那一年,四顺儿的祖父张罗着把老祖宗的魂迎回祖坟,毕竟老祖宗死在哪里?尸骨也没进祖坟,他披麻戴孝,请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阴阳先生给老父亲做了一场水路法事!
那夜,法事设在了村里的大社场,一班吹响手吹了一曲《将军令》,然后要吹三个片段的长曲,俗称“三堂”,过后上了祭品,灵堂中间连四顺儿曾族的一张相片也没有,只是两座灵牌,孤零零地立在那张斑驳的杏木吊桌上!案下跪着一众披麻戴孝的子孙,听着那凄凉哀婉的唢呐曲,一行老泪滑过了四顺儿祖父的脸颊,这个坚毅的老头儿自从父亲离家后便扛起了家庭重担,白天架着两头老黄牛在地里刨食,晚上在要死不活的煤油灯下研究皮影。法事要举行招魂仪式,社场里用白布和长板凳架起了一座“奈何桥”,一头摆了铡刀和菜刀,专斩那些横冲直撞的恶鬼,也是为还魂者保驾护航……另一侧同村的的乡民在为逝去的亲人化纸钱,并且这些纸钱都是用“信封”包的严严实实,临了还不忘画个圈圈,当然了画个圈圈不是诅咒恶鬼,而是分清你我,可见冥府也是私有制啊……法事期间更重要的是经文超度,用着道家的法师,念着佛教的经典,这就是我们矛盾的信仰!各个山头的庙宇也是如此,供着三清,也供着观世音,供着迦蓝菩萨,守门的却是王赵二位灵官,但这个矛盾从来不影响佛道两教在此地蓬勃发展。话说回来,哪一个宗教不是劝人向善的,所以世界上所有宗教的总纲教义是相同的。
为老父做完这场法事,四顺儿的祖父就要去引洮了,虽然没有人用寒森森的枪管子逼着他,但他必须去。此刻,他觉得他和他那死在异乡的爹,命运是如此的相似!那年间的爷们儿和命运较着劲儿,娘们儿和锅台较着劲儿,男人和女人通过媒婆子撮合,用一头瘦驴,一面红包巾,一套新棉衣棉裤,驼回家来,行了那事儿,生下个一男半女,然后男人离家闯荡,女人围着土地和锅台转着圈儿,也转着年轮,岁月和黄土一样翻了一茬又一茬,生下来用黄土净身子,死了用黄土埋身子。四顺儿的祖父把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交给了女人,女人接了过来,两人沉默了半晌,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也许他们从来没有了解过对方,伴随着他的是那磨了半截头的铁锹,伴随着她的是那擦的锃光瓦亮的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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