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帝王,假如谥号能被冠以“文”字,已经算是很高的评价。
按照《逸周书》中记载的谥法,帝王生平成就属于以下任何一种,都可以称之为“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从这些规范性的描述来看,“文”字的确是一种褒扬。
权且把先秦诸侯也算进来,历史上以“文”为谥,比较知名的,有:春秋五霸中实力最强的晋文公重耳、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刘恒、建安文学代表之一的魏文帝曹丕、结束南北朝战乱的隋文帝杨坚等等。
唐朝开始习惯称庙号不称谥号,其实唐太宗李世民的谥号也是“文”。再往后,帝王帝后的谥号开始毫无节制乱加,一个人的谥号可以长达十几个字,比如唐玄宗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宋太祖谥号为“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慈禧的谥号为“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好听溢美的字词能用的都用上了,越泛滥越廉价越无说服力,谥号也就不值一谈了。
在中国历史上,汉文帝是第一位谥号为“文”的皇帝,那何以在他死后,继位的景帝和大臣们认为应用“文”字来褒扬他的功绩呢。
在《史记孝文本纪》的最后,司马迁特意抄录了景帝的一封诏书,可以作为说明。
“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礼乐各有由。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庙酎,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惠庙酎,奏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朕既不敏,不能识。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庙乐不称。朕甚惧焉。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施于万世,永永无穷,朕甚嘉之。其与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礼官具为礼仪奏。”
文帝死于六月,景帝虽然立刻即位了,但按照规矩,在接下来的七月、八月、九月中,不可以更改年号,名义上他只是在行使父亲的遗志而已。需要到十月,这是汉历的一年之首,才算是景帝元年,才是行使自己意志的开端。上面这封诏书,就颁布于元年十月。在这样一个有象征意义的重要时刻,景帝隆重其事地列明了文帝的生平功绩。
我们可以一一来看看景帝眼中的父亲形象。
1、诏书中所谓的“通关梁”。是指汉文帝十二年这样一条政策:
“三月,除关,无用传。”——《汉书 文帝纪》
“关”是指在一些重要交通点位设置的关卡,“传”是指过关的通行证。这道诏令解除了各地关卡的关禁,不再需要特殊的通行证,使得交通更加便利,来往更加自由。这意味着,国家经过三十多年的时间,终于从秦末汉初的战时状态,切换到了正常的秩序。而反过来说,这一政策直到文帝即位后的第十二年才推行,也足见文帝稳定政局之不易,和其谨慎。
当然,实际上农业帝国下的人口流动并不容易,大部分人被耕地羁绊住一生,而秦时建立的户籍制度,更是把人牢牢地捆绑在自己的户籍所在地。即便如此,“通关梁”仍然算是汉文帝一项实在的便民之政。
2、“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景帝把这几项政策归在一类,认为这是父亲慈爱百姓的仁政德行。
其中,“除诽谤”前已有所提及,事在文帝二年,废除了“诽谤罪和妖言罪”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配套“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从而尽快组建亲信集团。同时,汉朝民间巫蛊盛行,常有百姓告发同伴诅咒皇上的,因此被判死罪,文帝令有司今后不用再审理此类案件。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客观上,文帝朝对于言论的容忍性,的确比较宽松。
文帝曾有赐给晁错的书信说:为臣之道就要张狂敢说,说得对或说的错都不重要,怎么选择听从,这是考验人主聪不聪明的事。说的人不敢大胆说,听的人不知如何听,这才是国家的大患。
“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汉书 袁盎晁错传》
“去肉刑”,也已详说,事在文帝十三年,由缇萦救父一案而发,最终将几项肉刑更改为笞刑。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保护有限劳动力,但实际效果却偏向了另一面,罪犯承受了更大的死亡威胁。我们只能从初衷来肯定这一项措施。
“赏赐长老,收恤孤独”,则是指文帝元年,颁布的救济鳏寡孤独诏和赏赐八十以上老人令。这是实实在在的慈善行为,也是文帝即位之初,真实能迅速赢得民心的有效方法,值得褒奖。
3、“罪人不帑,不诛无罪”,是指文帝元年废除连坐法。汉承秦制,一人犯罪,往往株连父母妻子,甚而有“夷三族”之罪。文帝认为这种方法不足取,量刑合适,百姓才会服从,因而废除。但到即位十七年时,又复行夷三族之罪,可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4、“除宫刑,出美人”,是文帝重视祭祀、鼓励生育的两项措施。
“除宫刑”在缇萦救父一事里有提及,不再复述。“出美人”则是在文帝十二年,令孝惠帝后宫妃嫔全部回归民间,得以嫁人生子,传宗接代。汉初经历多年战乱,户口大减。农业帝国时代,人作为劳动力、战斗力、纳税者,数量直接影响国力。因此无论是高祖、孝惠、吕后,还是文帝,包括后来的景帝,都有意鼓励民间适龄男女早婚早育。这是古代中国,特别是非和平时期之常态。
5“减嗜欲,不受献”,景帝把这两项归在一类,认为这是文帝个人美德修养的良好体现。
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对于宫中原有的建筑、园囿、犬马、车服规模,几乎没有任何增加。曾经有想盖一座露台的想法,听说预算要一百万钱之后,立刻打消了这一念头,认为一百万钱相当于大汉十家中产的财富,非常浪费。他自己穿的,都是黑色的粗丝编织的,非常朴素。即使是宠幸的慎夫人,也以节省布料为要求,衣服不能长到拖在地上,所用的帷帐都不可以绣上花纹。
有人向孝文帝贡献千里马,孝文帝却说:天子出行,其他车马徐徐前进,我一个人骑着千里马,准备先跑去哪里呢?因此在元年,颁布了“却贡令”,不允许郡国进献奇珍异宝。
而最显文帝节约朴素风格的,自然是他临终前的遗诏。这一封遗诏,千古以来,令无数人真正击节赞叹,心悦诚服。一个人生前或许可以惺惺作态,但面对死亡和身后事,很难掩饰内心真实想法。
文帝遗诏大意如下:
朕知道天下万物,既然有生,就莫不有死。死亡是天地自然之常理,何必过于哀伤。
当今之世,讲究厚葬,甚至有到破费毁家的地步,朕觉得非常不可取。何况朕本就没有太多仁德,如今因为去世,就要天下百姓为我重服戴孝,减餐缩食,哀毁过甚,停止其他祭祀,这岂不是更加重了我的罪过吗?
天下百姓,为朕服丧三日即可。也不要禁止民间婚姻嫁娶、饮酒吃肉。其他丧事礼仪,一概从简。
埋葬朕的霸陵山川,不要改变其任何风貌,也不要起坟丘,一切如故。
这封遗诏,文字也朴素无奇,里面絮絮叨叨,交代了无数丧事的细节,但的确透露着深深的宽厚之情。明明说的是自己的死,却句句考虑的是活着的人的感受。因此,连以“异端”自居的明朝思想家李贽也评价这封遗诏道:“身崩而念在民,真仁人哉,真圣主哉。”
不了解古代丧制的人可能不容易感受到其中的不易,因为凡是文帝在遗诏里特意禁止的,都是当时人视为平常的习俗。对抗习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易,特别是古代视为头等重要的生死大事。
霸陵,位于今天的白鹿原东北角。走在白鹿原上,可以看到汉朝其他帝后的一些坟丘,却很难看到文帝的霸陵在哪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降低了被盗墓的可能。
世界上有两种事比较难:一种是“能而不为”,富有天下,却不纵欲是也;一种是“不能为而敢为”,破除旧俗,大胆改革是也。文帝两种事都做得不少,从这个角度看来,他的一生所为,并不容易。
所以景帝在元年诏里,用一句话总结了父亲的功绩:“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这算是给父亲盖棺定论了。
由于景帝对文帝如此高度评价,群臣因此建议:后世天子应该世世代代祭祀高祖刘邦和文帝刘恒,以这二人作为祖宗。所谓“祖宗”:功至高者为祖,刘邦首建国,功宜称祖;德至盛者为宗,文帝荫众生,德宜称宗。这一对祖宗庙号的定义影响了后世历朝历代,因此几乎所有朝代的前二位君主都称太祖、太宗。
而原原本本把这条诏令记录在《史记孝文本纪》里的司马迁,自然也是十分认同这样的看法。到班固写《汉书》时,这条诏令一字不落也记了下来,但是放在了《景帝纪》中,从史书体系来讲,这才是正常的,毕竟是景帝即位后亲自下的诏书。但司马迁偏不,他硬要写在汉文帝的本纪最后。这种固执,更表明了司马迁本人对文帝的褒扬。
清朝学者李景星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说:太史公在其他皇帝的本纪中,大多数不记录诏令,唯独《史记孝文本纪》记录得最为详细,大概是因为他人觉得文帝的诏令质朴温厚,有三代之遗风。
另一位清末学者齐树楷也说:《史记》里唯独文帝本纪,用“德”字最多,一共出现了四十三次。最后一次出现,是司马迁本人说的,“德至盛也”。
我们评价一个人,还是要全面一些。没有哪个人只有单纯向阳的一面,所有人都是复杂灵魂的综合体。文帝的“仁德”,自然值得高度褒扬。可以说,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里,都在追求一种高尚的超我价值。但为时势所逼,又或者当内心的不安、残忍以及求生欲望膨胀时,也会无法抗拒地露出嗜欲和暴力的本能。
纵观文帝执政二十三年,前半程对于功臣集团和诸侯王的防备和打压,不可谓不刻薄不残忍。处心积虑遣列侯离开京城,又把列侯国从诸侯王国迁出,割断彼此联系。对诛吕和拥立核心的周勃,文帝以公主和周勃儿子结亲笼络,在控制局势后则先打击免相、后下狱凌辱,彻底摧毁其自尊和信心。对朱虚侯刘章、东弁侯刘兴居,文帝有意违背当初的约定,惩罚二人政变初有拥立齐王之心,只以城阳、济北之地封以为王。刘兴居失望谋逆、兵败自尽,刘章则抑郁而终。不过历史在民间的走向往往出人意料,刘章死后,竟然在齐地民间成了一种信仰,直到东汉时期,老百姓仍十分迷信这位城阳景王。
如果说前者都算是诛吕之变的余波,对淮南王刘长的处置则最为人所诟病。袁盎直斥文帝有意纵容幼弟,养成其恶,再以此为理由将其处死,又担心担负“杀弟”之恶名。这不得不说,是文帝善恶面纠结矛盾的最直接体现。
文帝又有宠臣邓通,是其任情恣性的一面。
文帝曾梦见自己欲登天,却怎么也上不去,关键时候,有一位黄头郎在后面托举着他,推了一把,因此顺利登上九天。在梦中,文帝感激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位黄头郎把衣带结在身后,于是对这个细节念念不忘。后文帝前往露台乐游,见有一位划船的黄头郎,如梦中一般打扮,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其姓名。此人答曰姓邓名通。“邓”,读如“登”,又暗合登天、通天之意。文帝心中顿时喜悦至极,从此对他宠任无比。
邓通并无其他才能,但懂得媚文帝所好。文帝常常到其家中去和他厮混游戏。有一日,文帝令相士为邓通相面。相士老老实实道:“看君的面相,将来会受穷饿死。”
文帝听了不免大笑:“相士谬矣!邓通是穷是富,不是我说了算吗?”
其时文帝恰好在改革币制,令天下可以自行铸钱,于是赐给邓通蜀郡严道的铜山,邓通因此富甲天下,“邓氏钱”遍布全国。
《水浒传》中,王婆卖弄风情一章,曾对西门庆说,男人需要有“潘驴邓小闲”五个字,其中“邓”字,即指需要有邓通一般的财富。
文帝曾经身患毒疮,伤口流脓,邓通亲口为他吸吮。文帝见状闷闷不乐,若有所思,问道:“天下什么人最爱我?”
邓通道:“太子应该是最爱你的。”
不久太子刘启前来慰问,文帝也令他为自己吸疮。太子虽然照做了,但神色为难,略露出不情愿之态。后听说邓通的事情,既惭又恨,不免对邓通心怀芥蒂。后太子即位,以罪没收邓通全部家产,最后果然身无分文,流落人家而惨死。
以上事迹出自《史记佞幸列传》,尽管细节像是景帝之后时人所编的好事者语,但文帝宠任邓通,应无可疑。
邓通另有一次在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时,站在文帝身边态度傲慢不恭,申屠嘉因此道:“陛下宠爱幸臣,使他富贵,臣无话可说。但朝廷之礼,不可以不严肃。”
文帝颇有些尴尬道:“丞相请勿多言,我会私下提醒他的。”
申屠嘉回到丞相府中,立即下檄书召邓通,称不来就要治罪斩首。
邓通吓得赶紧告诉文帝。文帝安慰他道:“丞相叫你,你不可以不去。你先去着,我随后就叫人传旨召你回来。”
邓通战战兢兢来到丞相府,脱帽光脚,不停磕头求饶。
申屠嘉端坐府上,厉声责骂道:“朝廷乃高皇帝之朝廷,你是什么东西,无礼嬉戏,大为不敬,于法当斩!”
邓通一听,急得磕头如捣蒜,磕出血来,申屠嘉也不为所动。
后文帝果然派人前来召唤,赔罪说邓通只不过是他的弄臣,才将其救下。邓通哭着对文帝说道:“丞相差点就把臣给杀了。”
“邓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汉书 张周赵任申屠传》
这则事充分可见文帝对邓通的亲密和爱幸。
文帝又有新垣平一事,略可指摘。
文帝有和古代众多帝王一样的问题,对鬼神、长寿之事不免抱有敬畏和异想。
赵人新垣平,应是魏国公室后裔,魏国都城在战国时迁至大梁后,建了新宫殿,住在新城墙附近的,便有以“新垣”为姓的。日本冲绳现有新垣姓,但据作家新垣平考证,乃是福建林姓迁居以后所改,并非出自一源。
新垣平自称能“望气”,说长安东北有五彩的神气。于是文帝听从建议,在渭阳建造五帝庙。新垣平又称宫阙之下有宝气,不久果然有人献玉杯,上刻“人主延寿”四个大字。总之是一个故弄玄虚、招摇撞骗的术士。
新垣平糊弄文帝不久,就被揭穿把戏,但文帝对他的处罚却超出想象。文帝前期一直致力减轻刑罚,但在此事上,却为新垣平一人,恢复了夷灭三族之刑。以文帝之宽厚能忍,竟如此震怒,不知是不是另有隐情在其中。可惜没有更多相关记载可以参考。
综上可见,文帝是个优缺点都很明显之人,而惟其如此,他才像一个真实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