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试图总结出一种观点,可当每次觉得这种观点快要成型的时分我走近一看它又咣的一声碎掉。但无论怎样,我觉得即便语焉不详也好,隔靴搔痒也好,我也要尝试着把这种观点表达出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问题的人。也不是品行问题,更不是心理问题,而是一种深植于内心之中的优越感。我一直剖析这种优越感从何而来。后来我想,大概是我从小到大的语文老师给我惯出来的。从小学开始我便相信自己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不因为别的,如果我没才华,为什么那帮语文老师总是把我几乎每篇作文都当作范文,同学都把我写的作文当好词好句背诵?后来越长大我就越迷恋才华这回事,并且在所谓才女的这条路走得目不斜视,当其他同学还停留在搞不清萧红和冰心谁是谁的时候我就读起了铁凝研究起了什么叫做救赎,当莫言终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一愣,操,这不是我就初中读过的那些毛茸茸色兮兮的故事吗?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我初三的语文老师当着全班说我这样的文采是很罕见的,不去文坛发展都可惜了。当时秋风瑟瑟,语文老师浮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激动。所以在我从初中之时,我就理所当然地鄙视很多东西并且深信不疑自己是正确的,因为我他妈的如此深刻,如此的与你们这帮庸碌之辈不一样,我在研究残雪的女性主义意识流的时候你们还在十二月份的街头给闺蜜买五块钱的圣诞果呢。呵,还拿彩纸包装,还那么满足的笑着,俗不可耐!
所以我就这么一路孤单地走到如今,直到如今对所谓的才华和有思想再提不起一点兴趣。于是我才开始思考才华这个东西。我发现自己对一种曾经感到异常兴奋的东西开始了深深的厌倦。我发现自己和小丑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取悦观众的武器是他头上那顶帽子,而我取悦别人的方式是我的才华。我那么认真地在表演才华,在表演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慢,而抢走我的台本,拿掉我的麦克风,扒掉我的演出服,我这样一个所谓有才华的人对身边的人有任何帮助吗?如果都不能做到没有偏见地去理解不同的生活姿态,那还有什么资格对托尔斯泰笔下的悲悯高谈阔论?如果都不能做到牺牲一丁点自己去做一些对别人有益处的事情,那有什么资格拿自己丰富充沛的语言去针砭时弊?有一种人是从不对外宣扬自己的信仰,却用自己的言行感化别人,这种人是真正的佛教徒;有一种人懂得金刚经,懂得吃素,懂得佛法的一切悲天悯人,把一切教条信义都排在真正的帮助别人之上,这种人叫做骗子。而谈哲学,懂小说,知道所有艺术里晦涩的人文情怀的我们,其实别装了,还不如在垃圾车上插朵花的清洁工大妈,起码大妈知道在丑陋之上建造美好,而我们只会建造丑陋,这个丑陋便是我们借用才华来编造的最大谎言。你以为你有才华?你是有才华,你能滔滔不绝探讨人性,可轮到你施展你的人性之时,请问有才华的你在干嘛?你可能连停下来为别人解答一个疑惑的时间都不愿意付出,因为你忙着奔赴下一个剧场去表演你的才华。
写到这里,我觉得写作对于我是困顿的。因为面对有些真相是何其不易,真相太过丑陋,丑陋到自己也是丑陋的一分子,而且更加艰难的是我不得不深入再深入,去揭开一个我长久迷恋的事情的真相,可这并不容易,这迷恋的东西呦,是所有的底气,所有可以傲视别人的箭牌,但跟它结交已久走近一看,嘿哥们儿,我们谈谈吧,你其实是冒牌货。但为了让我的观点显得不那么抽象,我决定举个林黛玉的例子。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才华横溢吟诗作画,别人看到功名利禄她却看到国贼禄蠹,贾宝玉曾拿北静王赠他的鹡鸰香串转赠黛玉,结果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她到底是不如宝玉的。因为宝玉只看到香串本身,谁戴过又有什么关系?香串无错,宝玉才是真的真还有善,刘姥姥进贾府,黛玉形容她是“母蝗虫”,而宝玉却让妙玉将嫌弃刘姥姥用过要扔掉的茶杯送与她,日后还可以卖两个钱贴补家用。这便见了分晓。才华和才华驱使下追求的真实在这种时刻显得自打巴掌矛盾重重。
前阵子看了胡紫薇的散文集“如何成为一个妖孽”,她说见到才女务必要绕道而行,因为大多数才女穷尽一生需要的是观众,让她们去死心塌地的付出,去爱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大多数的才女,悄悄说,都是骨子里的自私,她们那么爱惜自身的才华,爱到超过一切,其实真的挺可悲。而这样的才华也充其量只能在五环高速边儿上的小剧场表演表演,或者糊弄糊弄朋友圈里的人。不能对别人进行人文关怀的人永远理解不到人文精神的内核,所以什么表演才华,或者说严重一点:强奸才华。
我忽然想到我妈,前阵子检查出来骨子里有肿瘤,医生都怀疑是骨癌,她愣是挺到最后诊断结果出来告诉我说,真幸运,是良性的。我在大洋以外的地方读毛姆,读拜伦,针砭时弊,鄙视买包的女人和给女人买包的男人,觉得什么都傻逼什么都庸俗,好像生活除了哲学和思想以外的东西都万劫不复,而我又付出过什么呢?那这个时候,请问才华这个东西,高高在上于生活本身的才华,真的那么高尚和值得骄傲吗?套用一个我高中写考场作文屡试不爽的句子:真正的教徒都在教堂之外。
醒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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