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婚后，我和先生去了趟三亚。
微风吹拂的海面，金黄色的落日浅滩，总能让心情好好沉淀下来。
黄昏太瞩目，越来越多人到沙滩上拍照。
远处还有几个小女孩在放风筝，那活泼欢悦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们。
兴许是看得入神，我突然被手中的饮料洒了一身，紧接着去了厕所。
镜子前，我又不自觉的回想起那些小女孩的模样。
我反复洗着自己的手，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五年了。
那个噩梦已经过去五年了。
2
那年我12岁，父母终于在无度的争吵不休之后离婚，我随母亲改嫁到了林家，继父和他前妻有一男孩，叫林徐，比我大一岁。
一开始，我们合不来。
在家不说话，在外更不会叫对方，他不喜欢我这个外来者，我也不喜欢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可大人的事，小孩没有权利制止，再怎么讨厌都只能接受。
磨合了大半年，这段隔阂终于在我妈和继父生下妹妹后，有了改变。
妈妈和继父在厂子里上班，经常加班不回来，妹妹就丢给了我和林徐照顾。
我们俩也因这个任务，有了交流。
5岁以前，我会觉得妹妹是上帝给我下的战书。
睡觉前哭闹，睡醒后也哭闹。
换尿布，喂饭，哄睡....自己还是孩子的我们，就要学会去照顾别人。
大概小孩子的可爱真的是一种天然的魔力吧。
原本的不喜欢的会变成喜欢和呵护。
妹妹上了小学后，小嘴叭叭的更勤快了，常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她总是笑容满面得像个小太阳，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思维，知道我和林徐是重组家庭的小孩，买东西都不忘给我和林徐带一份，希望我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相亲相爱。
3
有一次我在阳台跌倒了，整个人摊着动不了，妹妹屁颠的跑过来，小身板突然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姐姐，别害怕~”
只是她的力量太小，根本扶不动我，就打电话给了林徐。
当时林徐和朋友在外面，接到小祖宗的电话后也唯命是从的回来了。
林徐问了我一句“还能站起来吗？”
我摇了摇头，两条腿直发抖，站都站不住。
林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把我给抱起来。
当时公寓的小区没电梯，仅凭一人之力从七楼把我抱下了一楼。
多年以后，每当爬楼梯，我都能回想起那天，他满身大汗脸涨得通红的样子。
有多么令人安心和悸动。
可以说，妹妹的出现，改变了我和林徐。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大学毕业后，还成为了行动三人组，常常自驾到各个城市游玩。
还记得那次，我们三个人在餐厅吃饭，看到马路边上一名男子将狗狗从车上牵下来，随后自己上车，无情的离开。
车子渐行渐远，只剩狗狗在车后追赶和吼叫。
妹妹疑惑地抬起头问我们，“那个叔叔为什么要离开？”
“叔叔可能不要它了。”
林徐刚一回答完，妹妹立刻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我们一起把那只可怜的狗狗送到了当地的动物救助中心，离开的时候妹妹还依依不舍的看着它。
我偷偷的埋在妹妹的耳边告诉她：如果这几天它的主人不回来找它，我们就一起领养它。
妹妹眼睛一亮，伸出小手指要和我拉勾打誓。
我看她一脸委屈的样子，真是可爱到让人哭笑不得。
回家的时候，妹妹还心有余悸的嘟囔着要和哥哥姐姐永远不分离。
我打趣的问，“可是以后哥哥姐姐结婚了，有了各自的家庭怎么办？”
妹妹迟愣了好一阵，突然童言无忌，“那哥哥和姐姐在一起结婚就好啦。”
那一刻，我和林徐都齐声大笑，脸涨得通红。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之后没有发生那件事，也许这句话真的会成真吧。
4
我永远都记得，那次回乡之旅，竟是我们最后一次旅行。
看遍了城市的繁华，我们提议回乡享受一下宁静安逸的田园生活。
高速路上，我们还有说有笑，商量着要捉几只萤火虫。
后面来了一辆车，突然撞上我们车的左侧尾。
车子一下子失控般被撞上了护栏，林徐为了躲避下意识朝左急打方向盘，继而发生侧翻，随之而来的是车后的碰撞声。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在医院了。
只是后座的妹妹，再也没有醒过来。
妈妈和继父赶到时，已经哭成泪人。
林徐抓着手术医生疯狂的咒骂着，无法接受。
我再也看不到那个甜甜的笑容，叫我姐姐的小丫头了。
事故发生后，警方展开调查，带走了肇事车主。
最后认定是司机开车途中弯腰捡手机，没注意看到前方车辆，又错把油门当成刹车，才造成了这起意外事故。
妹妹不在了，我们的世界也崩塌了。
提起妹妹，不再是开心的，而是一个噩梦。
我抱着这个噩梦度过了一千多个夜晚。
醒了哭，哭了醒。
每天早晨起来，我根本无法直视镜子里那双肿泡眼。
胃里像痉挛一样紧紧揪着，一转身就要吐出来。
为了不让家人朋友担心，我坚持上班。
但我知道，我在逃避，我想用忙碌的状态分散那段痛苦和煎熬。
5
可是，对于林徐来说，妹妹的死，已经彻底击垮了他的理智和意识。
从那天车祸清醒之后，林徐三天两头的跑到警局闹，手机二十四小时没停止过通话。
“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个意外？司机有没有喝酒，有没有酒驾，你们警察到底怎么办事的！”
不管警方给出什么回复，林徐都不满意。
他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无理取闹。
他原谅不了那名间接害死妹妹的司机，更无法原谅自己。
我试着劝说他，“别查了，这只会徒增你的痛苦。”
林徐突然像疯了似的把我推开，“我宁可死的人是我！”
愤怒、自责、愧疚，这充满罪孽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
我知道，他快崩溃了，他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短短半个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场重病。
一个人待在出租屋，不上班也不出门，每天都在阳台前踱来踱去，满脸的疲惫和憔悴，眼睛腥红的看不见一丝眼白。
“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别把身子熬坏了。”
我常常会去给他带饭，但每次都遭到他的冷暴力。
第一次打翻了碗筷。
第二次直接把饭桌都给掀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他也拒绝我的任何安慰。
反而是我这张脸，总能让他回想起不好的。
“还吃的下去吗？小诺死了，你都不难过吗？”
他觉得我冷血，觉得我在逃避现实。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接受他给我的所有批判。
我知道他被困在强烈的负罪感里了，只能靠谩骂来宣泄悲伤。
我不怪他，因为我心里有多痛，在他那里也是同等的。
“我比任何人都难过，但我知道，如果小诺还活着，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林徐就像魔怔了一样，听不进去我的劝解，直接把我赶了出去。
甚至不让任何人靠近他。
6
那半年，我像活在炼狱似的，我要料理后事，劝慰家人。
更害怕一合眼，又会失去一个亲人。
林徐已经半年没工作了，他完完全全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
他等着有解药来拯救他，最好是死。
我尝试用各种方式给林徐送饭。
他不想见我，我就让外卖员代替。
没想到他依旧不收，还不讲道理的对外卖员训斥起来。
我只好强颜欢笑跑到人家面前道歉，做了补偿。
他看见后，不分青红皂白的骂我冷血，还有力气去对着别人笑。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林徐，那样的病态。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林徐说，“你走吧。”
我一懵，脑子像装了个信号干扰器，听不清楚，问他说什么。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再次肯定的落下那句话。
我看着眼前那个瘦得像人干一样的男人，目光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然后点了点头。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良药苦口。
美好的回忆越多，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就越煎熬。
我知道，淡化这场悲剧，就必须要丢掉一些事，包括他，包括我。
那场车祸在我们生命中留下的缺口，注定无法回到从前。
我不怪他的抉择，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用成年人最体面的方式，离开了他的人生。
一个月后，我接受了公司分配的任务，到了另一个城市生活。
巧的是，爸爸也在这边生活，他娶了一个新妻子，儿子刚满3岁。他得知我发生的一切，时不时会给我电话慰问，还邀我到家里吃饭。
我就这样三天两头的到爸爸家串门，很少再提起关于那个家的一切。
我知道，我只是被眼前的忙碌暂时掩盖了那段无力的黑暗。
7
五年后，很幸运我晋升成集团总部市场总监，从上海调到北京总部，带领着近百人的团队。
也遇见了我现在的先生，老白。
老白曾是我合作过的甲方，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信心，包括追我这件事。
一开始还是普通朋友关系的时候，老白就坦言喜欢我，只是那段时间埋在阴影下的我，心里容不下任何人。
老白没有放弃，说要和我Battle，赌我一定会喜欢上他。
我们又以普通朋友关系相处了一段时间。
奇妙的是，那时抑郁敏感的我碰上他这个性格大条的人，反而形成了一种互补，填充了心上那一道千沟万壑的口子。
有一次我们约去拔智齿，我因为阻生严重，要拔四颗，而他只需要拔一颗，我怕疼，十分畏惧，他为了鼓励我，也陪着我一起拔了四颗。
我们就这样喝了半个月的凉粉。
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心里又好笑又甜甜的。
不得不说，他赌赢了。
8
没想到的是，我在一次招商会上遇到了林徐。
那时的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
他看起来更瘦了，像一根麻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才30出头的他，憔悴老态，俨然像个大叔。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也显得有些窘迫，接着极为客气地跟我寒暄了一句还好吗？
其实我对所有事情都耿耿于怀着，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挺好。”
林徐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久，突然有两个人走过来，在他耳边交代了两句，便离开了。
他才刚走，那两个人突然吐槽起来，“老板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人来帮忙呢？”
“对啊，真是怪咖，不爱说话也不合群。”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那些话觉得别扭。
目光像鹰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那两个人。
“你们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们看我，又看了看彼此，问话突然陷入了僵局。
“既然不了解别人，就不要对别人妄下评论。”
我说完正要走，一转头就看到林徐那个单薄的身影才刚刚离开。
我盯着他远去的方向，突然出了神，是一条短信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对不起。
我看着短信内容上的发件人林徐，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捂着脸痛哭起来。
没有过相同际遇的人，或许一生都无法理解那种感受。
这些年，他一定耗尽了所有力气，在努力爬向光明吧...
9
两年后，我和老白结婚了。
结婚前夜，我给林徐打了个电话。
他说恭喜我，高兴的话语里饱含着一股疼惜和内疚。
我们久违的谈了一次心，从工作聊到生活。
再到那段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
我以为他不愿再提起从前，可他却先开口了。
他说我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曾一度荒芜在房间里，他自己以为一生就这样了，可是那天，他在手机上无意间翻到一段视频，是妹妹用他手机拍摄的，画面中我们两个人在搬东西，镜头里一直传出妹妹在背后的鼓励声，“哥哥加油！姐姐加油！”
他的眼泪就在那刻滂沱而出。
仿佛那是妹妹正在对他说的话，加油。
他想，这一定是天堂的妹妹想告诉他的，希望她的哥哥能好好活下去。
我听完之后，眼泪不争气地刷刷流下来。
心里满满的欣慰与感动。
回想起那个经历，虽然深深地伤痛过，可那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不能因为失去了就选择逃避。
因为她，是这世上，最爱我们的妹妹啊。
结局与否，好坏也罢，她永远都是我们最深最爱的亲人。
我慢慢放下了，也感谢他终于活过来了。
通话结束前，林徐说，“陈欢，你要好好的，我也会的。”
我嗯了一声，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了。
婚礼那天，林徐身旁多了一个圆脸长发的姑娘，他握着她的手，眼里有光。
我鼻子一酸，流着眼泪笑了。
哪怕深陷泥沼，也不要忘记仰望星空。
我们都做到了。
10
想到这，我关掉了水龙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然后默不作声的走出厕所。
突然那几个小女孩围了过来，把手上的风筝送给了我。
我看着她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夏天，重新见到了那个爱读书的妹妹，以及那张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我收下了风筝，目光自觉地探向不远处的老白。
他正看着我，双手撑开自己的嘴巴，示意让我要开心。
我嗤笑一声，对他的小举动无奈又感动着，然后慢慢走向那个温暖而又明亮的怀抱。
如果以前问我，我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我可能答不出来。
不过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很好的回答了。
阳光下，他张开双臂，我幸福的走向他。
这就是我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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