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茫茫山林的时候,如一汪清泉轻盈地划过草地一般,简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森森绿意,原本因为时间匆忙带来的些许躁动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看见阳一了,想到这儿,不知不觉中,嘴角就往上轻轻扬了扬。
这是简丹今年第一次回家,距离上次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月,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她没有一刻不想回家看看父亲,但是每次回家,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和父亲不欢而散。阳一是简丹的儿子,但此刻,更像是简丹回家的借口,简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女俩的关系变成了现在这样,想过努力改善,但是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改起。
思绪随着火车短暂的停留而停顿下来,简丹从火车上缓缓地走下来,父亲牵着阳一,站在铁栅栏外面的大道旁,伸长了脖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面,寻找简丹的身影。许是脖子伸得太长,本来就高的父亲一下子就有了鹤立鸡群的味道,或者,只是因为人本身对于熟悉事物的识别能力太强,总之,简丹一走下火车,便看见了父亲。
“爸”简丹走到父亲背后叫他的时候,父亲依旧在人群里面张望着简丹的身影,听到这样的叫声,回过头便尴尬地笑了起来,忙应承道:“哟,哟,你看我这眼睛,越老越不中用了,你都走到我面前了,我还往那边找。”
简丹听着父亲的话,只是低下头轻轻笑了笑,弯下身子,本来想摸摸阳一的头或者亲吻一下他的,可是阳一却往外公的裤管后面躲了躲,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简丹,简丹的心像是被什么猛扎了一下,疼得厉害,但是马上,她就原谅阳一了,直起身子,微笑着和父亲说:“爸爸,我们回去吧!”
简丹的家里火车站其实不远,每次回来她都喜欢静静地沿着这条建在山脚下的路回家,因为可以一边看看只有在老家才可以看到的风景,一边又可以回忆一下小时候,和母亲沿着这条路走来接父亲回家的场景,不过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父亲早已退休,母亲也在六年前去世了,想到这儿,眼眶不由地就湿润起来,她强忍住眼泪,回过头对父亲说道:“爸爸,等下我们去看看妈妈,好吗?因为我明天就又得走了。”
她说话的语气像恳求,但更像命令,父亲原本行进中的脚步顿了顿,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先是头埋得低低的,旋即又抬起头轻轻地点了点,表示赞同。
“爸爸,妈妈走了快六年了吧!”简丹实在不知道和父亲聊些什么,只得将话题往母亲的身上绕。
父亲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可能中国大多数的父亲都这样,女儿长大后和女儿能够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少,父女之间牵挂好像各自都藏在了自己的心里,不轻易开口向对方说,等到想要说的时候,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剩下深深的沉默。
不一会儿就到家了,老式的房子,旁边种满了母亲喜欢的栀子花,可能是不太适应北方的气候,植株显得瘦瘦小小的,仿佛风轻轻一吹,便折断了。
一楼是父亲的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其实连大门也没有,为了采光,特意将玻璃窗做得很大,一群孩子趴在父亲的案头,静静地拿着锯子、凿子之类的东西,一个男孩子见父亲回来,拿着一件父亲坐的微雕凑过来叫道:“爷爷您回来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是怎么做成的?”
“臭小子,就知道在我这里瞎搞,等你妈回来,看你不拨了你的皮,还回家写作业去?”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拍在男孩儿的后脖颈处,“今天简丹姑姑回来了,我没空教你们。”
孩子们仿佛很听父亲的话,一下子就哄散着离开了,简丹还停留在父亲拍男孩儿肩膀的那一幕,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什么东西一下子转不过来似的,阳一在父亲的身边,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父亲像是领会到了什么,忙对即将离开的孩子们叫道:“等会儿,等等阳一,他想和你一块儿玩儿。”
领头的孩子停了下来,转过头应道:“行,我们带着他去我家打球玩儿。”,然后简丹就看着阳一一步步迈下台阶,走到那男孩儿的身边,手自然而然地就递给了他,简丹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幕,在她的印象里,自从阳一三年前被查出来患有自闭症一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手主动递给过谁。
父亲仿佛看出了简丹的惊讶,空空说了一句:“放心吧!”
简丹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父亲这样说了,自己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跟着父亲上楼,楼上自己的房间还和小时候一样,床头的机器猫公仔是父亲有一年去日本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已经有些旧了,那原本浅浅的蓝色,这会儿看着有些发白。父亲进来了,拿着一杯水,递给简丹,有些颓然地说道:“我喝不惯咖啡,家里没有备,只有茶叶,但又害怕你喝不惯,所以就给你倒了一杯白开水。”
“谢谢爸”简丹接过水,轻轻地说着。
“你先休息一下,我下楼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俩去看看你妈。”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外走。
“那阳一呢?放他在家没关系吗?”简丹见父亲这样说,忙问道。
“你看看阳一和他们玩得多好,为什么要带他去呢?”
“我是说,我害怕他和其他孩子相处的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爸爸。”
“能有什么问题?阳一这孩子只是不太愿意说话,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医生说阳一患有严重的自闭症,我不能……”
“不能怎样?你是孩子的妈妈,难道也觉得这孩子有病么?”父亲生硬地打断简丹的话,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说完便扭头走开了,甚至没有留给简丹一个解释的机会。
简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兀自坐在床沿上,手指无奈地穿进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窗户外面,阳一和一群孩子玩得正欢,一个小女孩儿再拍着一只篮球,阳一和其他孩子们围在一块儿,稚嫩的唇一张一合的,像一条干涸了很久的鱼拼命的吸水一般,隔着一层玻璃,简丹不知道阳一的声音会不会掺杂在其他孩子的声音里面依旧显得很突出,毕竟,听他上一次开口和自己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大多数时候,阳一都躲在客厅沙发上的一角,拿着iPad一坐就是一天,他也不玩什么游戏,只是喜欢将手指放在屏幕上来回不动地滑,也可能是他不会玩里面的游戏,自从和阳一的父亲分开后,简丹变得越来越忙,回到家的时候,阳一已经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早上走的时候,阳一还在被窝里没有起床。
“走吧!”父亲在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衣领像是用硬纸板撑着似的,一丝不苟地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简丹有些茫然,跟着父亲慢慢地往外走。
路过刚才阳一拍球的院子,孩子们早已经没了踪影,如果不是因为软糯的泥上面还有孩子们拍球留下的浅浅痕迹,简丹一定以为刚刚看见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去找阳一和我们一起吧!”
“不用了,他和孩子们在一起可比和我们在一起好很多。”父亲拍了拍简丹的肩膀,静静地安慰道。
“真……真的吗?”简丹定定地看着父亲,眼神里传递出来的信息有疑惑,但更多得像是怀疑,两种不同的情绪杂糅着,不知道到底哪种占了上风。
“没事的”父亲见简丹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继而认真说着,“阳一和他们在一起,孩子们般高般大,让他们自己玩儿去,适应了,大家就一块儿玩儿了。”
“可是之前和我住的时候,我给孩子念的最好的国际幼儿园,孩子们都是高智商的……”
“丹丹,合不合适孩子才是选择一个学校,或者一个朋友的根本,不是选择对象的本身有多优越。”父亲拿着刚给母亲剪下来的栀子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简丹迟疑地望了一眼孩子们玩耍过的场地,怕自己跟不上父亲,便急忙跟着父亲往母亲的寝园走去。
母亲的墓地在半山腰上,记得当时母亲出殡的时候,简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来,如今再来这里,许是父亲常来看母亲,原本泥泞的小路,已经宽阔了许多,脚下也有许多人挖过的梯子,没有铺上混凝土,但是一阶一阶的,沿着山体弯弯扭扭错落有致地向上延伸着,看得出来,一定是父亲认真整修过之后的样子。
等简丹爬到母亲墓前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母亲的陵前了,父亲毕竟老了,弯腰拾起地上细碎的枯叶时,像一只焙干了的虾米,干枯而伛偻。
拾了没多久,大概是因为弯腰太累了,父亲索性蹲了下来,简丹不动声色地走到父亲的旁边站定,弯下腰轻轻地扶着父亲的手,说:“来,起来,爸爸,剩下的叶子我来捡。”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从简丹的手中抽了出来,朝简丹摆了摆,末了,又将母亲墓碑前扑上来的杂草往墓碑后捋了捋,像很多年前简丹和母亲去火车站送父亲出差时一样,北国的寒风吹乱了母亲的发,父亲总是习惯性的将她的刘海儿整理好了再走进火车站。
“你妈呀!一辈子爱干净,老了老了,却选在这样一个地方永远安家了,也不知道她还习不习惯每天都有枯叶往这里落。”父亲一边将手里的栀子放在母亲的墓碑前,一边喃喃自语,“不过也好,彻底改改她这洁癖的臭毛病,往后我去了,也就不嫌弃我不洗脚了。”
简丹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茬说下去,给母亲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便站在父亲的身边,静静看着母亲的墓碑问了一句:“爸,当时母亲为什么要选择在这半山腰上?”
父亲愣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母亲喜欢清静,这山上没啥人来,自己在这里呆着,多好。再说,一个人若在生命的背后还能将自己的身体回报给大自然的芸芸众生,有啥不好?”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退出母亲的寝园,简丹也跟着父亲一路下山,已经傍晚了,夕阳已经爬上了山顶,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将手边的枯枝拾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山下的稻子已经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农民们有些坐在田埂上短暂停歇着,嘴里“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白色的烟雾,被傍晚的清风打散,一下子就不见了踪迹;有的弯着腰,在田地里静静地拔着稗草,穿着T-恤衫的身子,弯下去便露出一截麦色的腰板。
原本以为父亲是要将手里的枯枝丢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免得挡道,但是父亲非但没有扔掉反而一边折着树枝,一边用手在上面比划着。迎面碰上的农民从山上刚打柴回来,看见父亲毕恭毕敬地叫道:“简老师又来看夫人呀!哟,小简老师也回来了?”男人咧开嘴嘿嘿笑着,一口牙齿在嘴巴里整齐地排列着,只见他放下手中的担子,然后将柴堆里的一块木头拿出来递给父亲,说道:“简老师,您看啥时候有时间能帮我们家新添的小子做把勺子呗,小家伙过几个月就能吃饭了,看现在喝奶的劲儿,以后吃饭也准不会少!”
“诶!我拿回去抽时间就马上做。”父亲一边笑着应承,一边掂量着将手里刚接过来的木头,没准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男人见父亲应承了,挑着担子唱着歌儿欢快的离开了,简丹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问道:“爸,您之前可是国内出了名的木雕大师,怎么老了老了还免费给孩子们做起勺子了?”
“丹丹呀!这人呀!活一辈子,名利都有过了,好像到最后也就不在乎了,我现在每天能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他们要我教他们雕木头,我也就教了;邻居们让我做把勺子,做了就行,我老了,大半截身子埋土里了,就像这些枯枝一样,如果不被别人发现,拿回去做成雕塑,可能后半生就只能等着腐朽。我现在身体不比往年,可以耗费漫长的时间在一件宏大的作品上,只能在这些枯枝上做文章,可是做着做着,我好像发现了艺术的新出路,给这些枯枝赋予新的生命,让它们复活,也不做太多修饰,由着这木头的走势设计简单图案,做出来的东西,反而比我之前做出来的耐看。再有就是我之前的作品,被这个收藏,那个收藏,好像除了看,没什么实用性,现在好了,做出来的勺子有人用,我反而更开心了。”
话题因为走进家门戛然而止,父亲将手里的枯枝放在案头便走进厨房做饭去了,阳一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怯生生地看着简丹,许是因为刚回来,裤管上溅到的污泥还没有完全干涸结痂。
简丹走到桌子前,拿着那块男人给父亲的木头,回想起这些年自己做过的无数个木雕摆件,实在想不到该将这个勺子融入什么风格的元素。
末了,阳一怯怯地走到简丹的案头前,轻轻唤了声“妈妈”,简丹的目光从木头上挪开,静静地看着阳一,眼泪像阻拦太久的洪水,在卸闸的那一刹那奔涌而下,她激动地将阳一抱在怀中,脑子里一下子就反映过来了,就在那一刹那,她决定,将勺子做成最普通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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