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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记得那是2006年的夏天。
当我乘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车，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火车的刹那，耳畔依旧回响着火车咣当咣当的声响，突然一道亮光由天空射下，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嘿呀！苏州，我来了……
这种欢迎方式确实有些特别。当我刚走出火车站，眼睛刚刚适应了这里的阳光，便被眼前的高楼大厦所震撼，出生在农村的我第一次出远门，起初对于外面花花世界的无限畅想，在这一刻变成了慌乱无措。
苏州还有一种更加特别的欢迎方式。那就是有一大群人冲到出站口，不管男女老少认不认识，都会有人热情地伸出手，去接那些刚刚走出车站人的行李，有些人搞不明白状况，瞪着眼睛大呼小叫着：好家伙，这苏州人就是热情呀！
苏州人热不热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人肯定不是苏州人，哪有在火车站这样给自己的城市招黑的？我姐这两年在苏州上班，曾经跟我千叮咛万嘱咐，出了火车站一定不要理会那些在出站口主动接你行李的陌生人，因为他们都是开黑车的。上车前把价格说得很低，等你交钱的时候，那价格可就大不一样了，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平头老百姓只有低头认栽的命；还有那种更黑的车，专门盯着出站的小姑娘，他们以各种诱人的理由将她们骗上车，之后她们就会被迷晕，带到小黑屋里进行各种调教戏谑，大多数都会沦为风尘女子；还有的女人会被卖到偏僻的山村或者外国，从此与自己熟悉的世界隔绝，同其他男人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当我背着包从出站口走出的刹那，一个个子很高有些肥胖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向我冲了过来，他伸着手脸庞笑得就像裂了口子的石榴一样，“嘿！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苏州吧？行李给我吧，一路上怪辛苦的。”他主动把手搭在了我的背包上，拽着背包带说：“你不用客气，到了苏州就和到了自己家一样，心放宽点。”我连忙将背包带抓紧，说道：“没事，我自己来，没有多少东西的。”说着就快速往车站外走去。
这家伙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显得牙齿特别白，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狗，他的力气很大，让我始终无法摆脱他的魔爪。我姐跟我讲过如何摆脱这些人的纠缠，那就是指着远处的轿车说：“接我的人就在那里，大哥你真的不用客气。”我边说边往那边走，他手上的力气确实小了几分，跟我说：“小兄弟，我其实就是拉活儿的，你看看……”他指着不远处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有五六个年轻女子站在车的一旁，她们瞪着大眼茫然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神色里显出一丝怯意，我不禁暗想难道她们都是他的战利品？司机跟我小声说：“就差你一个立即开车，这么多美女陪着你，多得劲儿啊！”
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的市场需求难道也有了变化？不光需要女人，连像我这样的男人也成了他们捕获的对象不成？
眼前几个女子的诱惑力确实很足，但我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步伐坚定地向火车站外走去。现在想想若她们真的遭遇到坏人，我是不是应该及时提醒她们？当时年轻的我，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司机吓得失魂落魄，最后落荒而逃。但转念又想，司机兴许真的只是拉人的黑车，刚巧碰到了一堆女人而已。
出了车站司机就不再搭理我了，我不放心便在街上左拐右拐，想给司机一种我对这里很熟的错觉。当惧怕的情绪变淡，我扫视着四周开始变得茫然起来，这是哪里？空中的太阳不要命地喷着火焰，晒得我后背发烫，宽阔而寂静的街道，边上停着很多半挂车，几只在阴凉处趴着的宠物狗，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而我不得不开始寻思另外的事情——吃饭。
是的，火车上的东西实在太贵了，离家时妈妈给我塞了几个苹果和鸡蛋，在车上的时候还能凑合吃吃，可是一下火车便对它们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现在哪怕给我一包泡面，都算是珍馐美味了。
街道两边有很多旅店，远处有一个店面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扇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若不是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黄色的光芒，肯定不会这般容易被发觉。我认为那是饭店肯定不是旅馆，因为旅馆的门很脏。一家旅馆的老板娘望着我向那边走去，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我很纳闷放慢了脚步，想要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猛地直起腰板咬着牙用食指指着我，意思是：滚！
好吧，好男不跟女斗，今天且放你一马。
我快步走到那家店面前，店里橙色的沙发与粉色墙壁搭配的恰到好处，可这些都不是重点。只见沙发上坐着五六个女人，她们均是浓妆艳抹，一头乌黑的长发搭在身前，白色的低胸短裙刚过臀部，十多条白得晃眼的大腿整齐地排列在眼前。她们看到我以后，同时向一个方向齐刷刷地翘起了二郎腿，露出了俏皮的脚丫和同款透明的内裤。
我并非未见过世面的雏鸡，但是这样的场面属实是头一次碰到，不禁惊得呆立当场有些口干舌燥。刚才那个老板娘猫着脑袋往这边瞧来，被我这熊样逗得咯咯直笑起来，“小伙子，没见过这阵仗吧？说实话，我老公第一次见的时候，可没比你强上多少。”这娘们又矮又胖一张大嘴吃四方，老公是什么货色？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个大概，怎么可能跟我相提并论呢！“咱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说罢，摇晃着胳膊神气地离去，老板娘的话在身后响起，“切！一看就没碰过女人。”
跟女人争辩无异于自讨苦吃。我开始考虑起那些风尘女子，她们跟火车站那些黑车司机有没有关系呢？看样子倒也不似被人胁迫。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有的人会选择艰难的路走下去，而有的人就和这些女人一样，选择了这个简单而生财有道的买卖，等到年老色衰时会攒下一笔巨款，到那时候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帅小伙结婚，倒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2.
当从苏州到吴江的大巴开走后，我站在路边望着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沉思，吴江的工业发展刚刚起步，幻想中的高楼大厦未曾见到，范围很广的厂区反而比比皆是。姐姐在xx电子厂工作，最近公司产量飙升，眼下面临人手短缺的尴尬局面，而我就是为此而来。
路边停着很多摩的，看到大巴车停下，摩的师傅们歪着头审视着下车的人，与苏州火车站的黑车司机相比，他们相对要冷漠很多，最多来一句：嘿！兄弟，去哪儿呀？姐姐说过他们可以信赖，而且价格公道，当一个中年大叔问我去哪儿时，莫名的踏实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去xx电子厂。”
“哪儿我熟，五块钱走不走？”
五块钱其实已经没有砍价的必要了，师傅开得很稳，所谓的风驰电掣也根本无从谈起。旁边的工厂范围很大，摩托车开了好几分钟方才越过了厂区，拐进了另一条街道。现在属于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很少，一棵棵不高的杨树为冷清的街道增添了些许热闹，黑色的沥青路面十分平整，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发着蒸蒸热气，远远望去连视线也变得扭曲。
用了大约十分钟时间，摩的在一个工厂的门口停下。保安皱着眉头望着我，咧了下嘴又进了保安亭，这家伙真是狗眼看人低，若不是一会儿有求于你，我连鸟都不想鸟你一下。“你找谁？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系统式的快速询问显示着他的不耐，但当我拿出一颗烟递出的刹那，他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小伙子，这个公司还是不错的，要是想进的话尽管说，我可以帮忙。”
不多久，姐姐一路小跑来到我面前，表情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个门口啊？”我说：“摩的师傅带我来的。”姐姐没好气道：“我晕！你被忽悠了。”见我一脸疑惑，她解释道：“大巴车停下的地方就是我们厂子门口，你被那个摩的司机从那个门带到这个门了，你说你傻不傻？”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说绕着厂子转了半圈呗？怪不得他开得那么慢。”姐姐笑着说：“咱先不说他了，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待会儿还得回来上班，晚上给你接风。”
姐姐的住处很小，桌子和床占据了屋子一多半的空间，白色的地板砖被擦得噌亮，一把椅子和几本八卦杂志，便是姐姐这两年来全部的精神依托。
我闲得无聊便信步来到街上，吴江与老家最大的区别就是河流特别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渍味，也有可能是我这北方的旱鸭子有些敏感吧！经过一座桥来到了大路上，不远处就是人才市场。
一旁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亮光，本是酷热的天被河道过来的风吹得微凉，我舒服的伸展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望见半道一群人聚拢在一块儿吵吵嚷嚷，不知在忙些什么。
原来是看下象棋的人呀！此刻棋局剑拔弩张到了决胜的时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此刻气定神闲，对面是一个年轻人正在埋头思索，他忽然拿起棋子就要落下，身后有一个中年人连忙说：“不能下那里，会输的。”年轻人将要落子的手连忙又收了回来，老大爷皱眉望着中年人，“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家伙能不能别老打岔。”在棋盘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残棋挑战，赢棋200，输棋100。
其实这个残棋有很大的漏洞，若是没人捣乱耍诈赢棋的几率是百分之百，那个年轻人要走的路数和我想的差不多，这个中年人瞎指挥，也许是跟摊主一伙儿的吧？我忍不住跟年轻人说：“你就照着自己的思路走，肯定能赢。”年轻人点着头拿起棋子，但摊主却不干了，跟我说：“你们都是干啥的？人家下棋你们插什么嘴？要不你们来下得了。”年轻人叹着气站起身，说了句那你们下吧，便扬长而去。
中年人闭上了嘴仰头望天，此刻天空万里无云，太阳还贼晃眼有什么好瞧的？这个狡猾的家伙。我见没戏可瞧转身就欲极速，摊主眼见生意被人搅黄，登时来了火气，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嘿！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把我的客人撵跑了，怎么说走就要走呀？”我说：“我又不会下棋，待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不会下你瞎嘚嘚什么？”中年人这时候搭上了话，“小伙子，刚才我看你很厉害呀！要不就跟他下一盘，这家伙技术差劲着嘞。”摊主更加怒不可恕，“你这家伙净瞎说，要不你来下。”中年人得意道：“昨儿赢了你200，今天又想送钱是不是？”原来中年人经常跟他下棋，大都是赢多输少，他小声跟我说：“你去跟他下，听我的绝对能赢。”我说：“那要是输了怎么办？”中年人说：“根本不可能输，你要是输了我就给你出一半的钱，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说得正义凛然，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摊主拽着又不让我走，着实有些下不来台。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的肩膀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嘿！兄弟，你怎么在这里呀？让我好找。”这群人瞪着眼望着他一时间愣在了当场，他则趁机拽着我走出了人群，说道：“兄弟，他们都是骗人的，所有人都是托，你只要往那儿一坐，兜里的钱不输完根本就不会让你走。”经他这样一提点，我才意识到刚才差点着了那几个人的道，连忙点头道：“我刚才犯糊涂，真是太感谢了。”
他也是在吴江找工作的，见那边热闹所以凑过去看了两眼，顺道还救了我一把，正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在得知我也想去人才市场后，他便想跟我一块儿过去，“咱们一块儿过去吧？两个人也算有个照应，不会给他们轻易骗了。”经过刚才的事情，让我对他升起一丝好感，便点头道：“当然可以了，我是第一次来吴江，很多事情还不明白，到时候你可得帮着我点儿。”他得意道：“我在人才市场有一个老乡，就是干中介的，今天刚好有个面试，那个公司很不错，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没准能面试上哩。”到了人才市场，我才知道他在这儿的熟人特别多，大伙儿都叫他小河南，同时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觉得倍儿有面子，腰板挺了挺感觉走路都有些飘飘然了。
我们面试的公司很大，可是面试的场地却在保安室里，面试的人也只有我和小河南两个人，小河南跟我说：“我老乡特意让咱们先来面试，你看看这个公司环境多气派，别人想来都没有这机会。”这个公司确实不一样，进门以后就像是进了树林，水泥地上有无数个圆形凹坑，里面种着各种品类的树木，边缘处有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高大凶猛的狼狗，厂内员工稀少，只有偶尔进出的车辆为这个寂静的工厂增添了些许的生气。
我跟小河南说：“这个地方感觉好奇怪呀！”他淡定道：“没事，这里我打听过了，待遇很不错。”与其说来面试倒不如说是走个过场，这场面试匆匆结束后，小河南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摇着头表示不想来，这里有一股阴森的气息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他笑着说：“这么好的公司你怎么不想来呀！那可要便宜我了，他们说只要一个人，点名要的就是你。”我说：“咱们也不算白来，至少你能进来不是吗？”
3.
当我回到姐姐住处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证还压在中介手里，记得他们说：“我不要你们的中介费，可是身份证得在我这儿压一会儿，等你们回来后我再给你们。”真是失算，怎么就就把这茬儿忘了？
匆匆赶回人才市场，中介的人却跟我说已经把身份证给小河南了，让我找他要去，可我哪里有小河南的联系方式呀？他们倒是挺厚道，将小河南的联系方式交给了我。联系到小河南，他说当时把身份证交给了中介，中介又转交给到面试的那个公司了，面试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身份证要回来了，他建议我去那个公司瞧瞧。
站在这个公司的门口，我望着院中的绿植，黑压压的厂区里，仿佛有无数只厉鬼对着我张牙舞爪，我的心慌乱到了极点。保安跟我说中介根本没有把我的身份证交给他们，而且小河南与中介本来就是一伙儿的，他并不是来面试的，只是顺道将我送过来而已。有很多人在找工作，但是没有身份证，中介会索取丰厚的报酬，为他们提供一张骗来的身份证。原来这一切只是对方的一个局，而我却茫然不知还以为碰到了好人。
弄清楚来龙去脉以后，我惊得呆立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保安建议我趁着人才市场今天还没有歇业，赶紧过去从中介哪儿将身份证要回来，第二天他们若是把我的身份证卖出去了，再想做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第一天来吴江，对方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将身份证还给我。绝对不能一个人过去，这样非但不会如愿，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升起疑心，快速将我的身份证处理掉。
我的脑中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姐姐了，当我将事情对她全盘托出以后，她瞬间火冒三丈，“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个人就去找工作啦？我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一天天净给我找事。”我哭丧着脸低下头，将所有的委屈藏在了心底，任由姐姐指责，不说一句狡辩的话语，因为我知道只有真正的疼爱，才会像她这样喋喋不休。
姐姐从公司里叫了好几个人，气冲冲地往人才市场赶去。她的班长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并没有直接到中介那儿，而是领着我们来到人才市场的办公室，找到了当天的值班经理。他俩的关系很好，经理在听了我的事情后，拍着胸腹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们办得利利索索。”
当我们来到中介的时候，正巧对方带着一大帮人出去面试，他被经理拦了下来，“老刘，你们干什么去？”老刘说：“送这些人去面试呀！”他看到了我颇有些恼火，“怎么又是你？给你找好工作了，你倒是好，直接给我撂了挑子，怎么？不服气，找我们领导来挑事是吗？”我姐姐生气道：“找什么工作？当保安吗？那是人干的活儿吗？”老刘怒喝道：“嘿！怎么说话呢？我给他找工作，怎么还碍着你事儿了？”经理将我们挡在身后笑着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你们都消消气。”他见一旁面试的人都有些疑惑地盯着这里，便就将老刘拉到远处开导起来，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提包中拿出一大叠身份证，将我的交给了经理。他来到我面前，用手戳着我的胸口，咬着牙说：“小子，要不是我还得带着这帮人去面试，哼！绝对要你好看。”说罢就快速离去。
姐姐满脸怒容地跟经理说：“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呀？找个工作怎么了？还得罪他了是不是？他要受不了这些，就让他赶紧滚蛋。”经理搓着手尴尬道：“哎呀！是我没有管理好他们呀！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弟弟不是找工作吗？交给我，保证让你满意。”姐姐的班长这时候凑过来，满脸微笑地跟经理说：“多谢多谢，这次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呀！咱们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喝两盅，我可是很久都没喝了，馋的紧嘞。”经理没好气道：“谁让你们那么忙，我可是随时奉陪啊！这顿酒你算是欠下了。”
回到姐姐的住处，我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自己才来苏州一天，就碰到这么多让我心惊胆战的事情。已经二十一世纪了，难道这些靠坑蒙拐骗混日子的人就没人管吗？最近人们老是念叨着：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我看这话一点也不虚，甚至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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