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从角落慢慢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到老板面前。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我看到了一双涣散的眼睛。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可他的神色却是没有一丝愠气的。
“何……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到后面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
他喝得很醉。于我现在的处境而言，他无疑是拔刀相助了。
原以为他会继续说些什么，可他只撂下几句不太具有说服力的话就扶着门走了，只剩下我和老板留在原地。
这样只有两个人的模式使我有些心急，此时此刻除了离开我再没有别的念头。
我尾随其后，跟着那个男人一同出了门。
老板也没再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帮了我的。我快步追上他，想对他道上一声“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酒醉的缘故，面对突如其来的“搭讪”，他有些措手不及。
“刚才的事谢谢你。”
“没……没……没……”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没。
已经感谢过他了，我不必再跟着他了。毕竟天黑了，女孩子出门在外应该万分小心。
我就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往回家的方向骑去。
这是一个格外恬静的夜晚，静得我能听出自己呼吸声的起伏，静得我能听到自己内心的挣扎与矛盾。与此同时，老板的话在我的脑海反反复复地回放。
出卖尊严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老板说的那番话让我感到恶心和羞耻，在夜店的工作，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
四
第二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到夜店跳舞。
我已经厌恶了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特别是在昨晚之后。可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死死地压在我的肩上，我无处安放，只能随波逐流。
最多再待三个月，攒一些钱，我就辞职。
来夜店潇洒的人们随着音乐的律动扭动起不协调的舞步，活像一头头在樊笼挣扎的困兽。
这样的想法又使我觉得可笑。可笑的是，我何尝不是这些困兽中的一员呢？
舞台各色灯光火辣辣地打在我的脸上，仿佛抽了我一个耳光。
在灯光难以照射到的那个角落，我看到了昨晚替我解围的那个人。
他仍然在一个人买醉。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心酸。
台上和台下是两个俨然不同的世界。相同的是，台上孤独的我和台下孤独的他大概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无奈。
看着他，我宛如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夜慢慢变深了，夜店的人们也慢慢地离开。最后，依旧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换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今晚没有烦人的老板胡搅蛮缠，我心里很是惬意。
从他身旁经过时，我忽然涌上一个念头：要不，和他交个朋友？
我不是那种性格沉闷的人，在人群当中，我一定是最活跃的那个。或许，这也是促使我到夜店工作的一个原因。
看他的样子，约莫比我大很多。我应该叫他叔叔呢？还是应该叫他哥哥？
我反复迟疑着，最后，我还是退缩了。
来这种地方的人，大概心术也不会有多正。我还是孑然一身的好，朋友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交。
后来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他永远都坐在同一个角落，喝着同一款酒，不管有多少人从他身旁经过，他都不屑一顾。
看他身着西装革履，怎么着也像个正人君子。只是，为什么到这里来消愁呢？
消愁？我居然想到了消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能消的只是一杯又一杯的酒，消不掉的，是无穷亦无尽的愁。
我心中多了几分惆怅。
我对他更加好奇了。
或许，我真的可以交一个朋友。
五
我又纠结了几天，在不作为和迈出第一步间反复徘徊。
最后，在一个只剩下我和他的晚上，我鼓足勇气，和他打了招呼。
因为喝醉酒的缘故，他展现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嗯？”
半晌，他才回复了我一个“嗯”字。我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仿佛我成了被动，而在我的观念里，是不分主动和被动的。
我不说话。
“有什么事吗？”他接着问。
他的这句话让我刚才的不快转瞬间烟消云散。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好像在心里和他生了一场气，转眼却又原谅了他。
这样奇怪的感觉，貌似是第一次。
“可以……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想不到我居然迟疑起来，我对自己踌躇不决的表现很不满。
“哦……”他只扔下一个“哦”字。
同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闪亮的两个大字：林昊。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公司总经理。
我不是很在意小字写了什么，令我惊喜的是，他也姓林。
千百年前是一家。
“你好，我叫林清浅！”我向他伸出手。如果他也回我以同样的礼仪，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勉强伸出手，蜻蜓点水一般，没有在我手上留下任何温度。他的勉强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
这样能算朋友吗？我心中又开始迟疑了。
大概是他喝太多酒意识有些不清醒吧，是我自己生性敏感又好纠结。
我下意识替他开脱着。这样的念头使我大吃一惊。我为什么要替他开脱呢？
在我的疑问还没有打消之前，他又说话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想干嘛就直说，不用打着朋友的招牌干着龌龊的事。”
他的语气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怀疑。
我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是哪种女人？我为什么要打着朋友的招牌？我何时何地做了龌龊的事？
一连串的带着怒气的问号在我心里展开，我不再为他开脱，我只相信，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只会以小人之心丈量君子之腹的如假包换的小人。
我讨厌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尊重。
我把他的名片撕碎，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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