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洲城在山脚下,是进京路上必经之地,又有仙君在山上修炼,是以山腰处的道观也烟火兴旺,常有信客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祈福上香,是以此地民风热情好客,生活也红红火火。
故事便是在此地发生。
张生名加帅,字艺兴,其人如玉,温润通透,清朗俊美。张生自幼饱读经书,有经视治国之抱负,平生最大心愿便是看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有才之人都能施展抱负。
于是乎张生进京应试,高居榜首。科举之后,新晋进士们开“探花宴”,命他与另一名进士中最帅气的郎君为“探花使”,二人游遍京城,为众人采得早春各种花朵。按照规则,倘若别人在探花使之前摘得鲜花回来,探花使便要受罚。是以另一名探花使便催促着张生一同快快行动起来。只是怪在这张生,原本兴高采烈到了一处园子,处处鲜花娇艳,另一位探花使忙着采花不得空暇,张生却对着光秃秃的莲花池发愣。
“张兄,这莲华要到六月才开,你在这望眼欲穿,难不成还能看开莲华?我看这得要山上的莲华仙君使仙法才能成呢。我看还是快快摘些牡丹芍药才是啊,若慢了别人一步,罚酒我可不帮你挡啊。”
结果张生自是慢了他人一步,被众人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他无视了歌舞皆动人的伶人,倒在水池边的石桌上,盯着水面的荷叶出神。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中了榜首不显得高兴,偏要盯着这没甚么看头的池子发呆。可偏又呆得有几分可爱。
小七公主在这酒宴上对状元一见倾心。求了父皇赐婚。
后来张生娶了公主,又入内阁主政务,辅佐皇上,兢兢业业几十年,未曾懈怠,天下升平,太平盛世。张生与公主也相亲相爱,举案齐眉,感情深厚。
张生在京城碌碌几十年,甚少回乡,只是每隔十年,上巳节时,他都要撇下家人与公务,回到兴洲城,独自饮醉。
至于为何是上巳节,缘是那日,兴城山门洞开,在山上修炼的仙君们皆会现身为众人祈福。普通人会放莲花灯于水中,将写了姓名的祈福符置于其中。这天的水被施了术,莲花灯可逆流而上,送至修行的仙君们手中,为其施术祈福,再放回水中,顺流而下,回到主人手中。
晚年张生告老还乡,与公主一齐回了山脚下的兴洲城定居,有一调皮孙儿名欢欢。欢欢时年五岁,常缠着张生讲故事予他听。张生给他讲过自己的幼年和朋友一起如何快活玩耍,少年如何悬梁刺股刻苦读书。但欢欢最爱听他讲那山上的莲华仙君。
欢欢还没见过莲华仙君,只知道那莲华仙君虽和自家爷爷同岁,却白衣飘飘,形容不似自家爷爷,仍是俊郎青年。他二人少年时是亲如手足的好兄弟,只是人各有志,张生要经国治民,莲华仙君要求天问道,道不同,便无从在一起。于是张生入书院读圣贤书,莲华仙君上了山修行法术,分别几十年,再不曾相见。
张生与其同僚都兢兢业业,圣上也是一代贤君,天下太平,四海升平,并无修行者用武之处,除去每十年一次的上巳节,那莲华仙君便不会下山。
只有每隔十年的上巳节,张生与莲华两人会同在兴洲城中。
于是每十年里也只有那么一次,张生能在灌醉自己之后,于梦中见到莲华。
今日又是十年后的上巳节,人们都着盛装,白日携家人出游,到观中求莲花灯与祈福符,写上名字,晚上便去那水边放了。
欢欢也开开心心地随几个家中的堂兄堂姐一同去道观求莲花灯,他一边高抬着小胳膊紧紧牵着堂姐的手,一边给给堂哥堂姐讲爷爷是多么厉害,和莲华仙君有怎样的过往。
堂姐不以为意:“欢欢你还小,那是爷爷信口胡诌来逗你玩儿呢。他一个在京城呆了几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认识莲华仙君呢。你没见过,我小时候远远见过一次,仙君白衣飘飘,好看极了,怎么可能跟爷爷认识啊。”
欢欢急得直跳脚,小酒窝在脸上浮现出来,抱着求来的莲花灯执拗地说:“不是的,爷爷真的认识他,他还知道莲华仙君的俗名呢!”
可惜堂姐并不听他的话,和堂哥一同去领祈愿符去了。留下欢欢在原地赌气似的站着。
于是一个白衣青年来到欢欢身边,蹲下身子,看着欢欢的小脸儿,温温柔柔地问他:“小友,你怎地自己一人在此地发呆啊?”
那青年穿得朴素,只一身白衣长袍,如瀑墨发用一根白色发带束起,却偏偏气度不凡,眉目深刻俊郎,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好看极了。欢欢看得几乎愣神。
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委委屈屈地对青年说,“美美姐姐不信我。我说爷爷认识莲华仙君,他们以前是亲如手足的好兄弟,美美姐不信。('へ')”
欢欢边说着,边觑着青年的神情。只见青年浅浅笑着,并无不耐烦之意,只是眼神里除了温柔,还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
听罢青年揉了揉欢欢的头,说:“我相信你,他们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现在都还会挂念对方。”
于是欢欢便很欢喜,拉着青年的手问他:“你也是来求莲花灯的吧?你要快点进去呀,等一会就被人拿光啦。”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弯弯,好像是在说是的。然后他揉了揉欢欢的小脸蛋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哥哥加油快点拿到莲花灯呀!”欢欢在他身后大声喊到。
晚上欢欢随家人一起去江边放灯。张生离了家人,独自在山脚下的竹林里溪水边喝酒。他也有要放的灯,不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还有另一个人。
十年一次,他只给自己这么一天想念那一个人。
他如今儿孙绕膝,与妻子举案齐眉几十年,感情不是不深厚的。只是对那个人,也依然是在意的。张生只希望天下太平,莲华可以好好在山上求仙问道,莫要误了自己成仙的时机。
他们自小便在一起,同骑一个竹马,同看一本话本。只是都是胸有大志之人,后来都有自己更重要的事情去完成,便不能在一起。
你修仙是好,年华依旧,容颜不老,可我家庭幸福也不是你有福消受的。那山上冷不冷啊,你一人在那。我是真的不懂你所求的。算啦,你开心就好。我只希望你啊,能得偿所愿。
张生喝着酒,一边自言自语。
醉眼朦胧间,他又看见那个人,仍是俊郎如玉,一身白衣,仙气飘渺。
又喝醉啦。真好,喝醉了还能再看看你的样子。
“你又把自己喝醉成这个样子。”那个人坐到张生身边,为他斟了一杯温茶水。
“不然怎么能见到你呢。”张生乐呵呵的,前言不搭后语,“我都是糟老头子啦,你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看。又是一个十年,你修仙修得怎样了?我家老婆子最近老是不让我喝酒,烦得很,今天好不容易自己出来,当然要使劲喝啊。你不知道,她年轻时就那么爱管我,现在也还是爱管我。可是要万一没她管着我吧,我还真不习惯。”
“已是金丹,不日便可入元婴境界了。有她照顾你,我放心。”青年啜着茶水,眉眼仿佛都在笑着,很愉快的样子。
“我很爱她,可也在意你啊。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张生渐渐睁不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青年轻轻拥抱了他,“我懂,我也爱你啊,但我如今也在求道路上好好走着呢。睡吧。”说罢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张生后脑勺,荧光现出又消散,施完催眠术他把张生扶正,摆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这催眠术施下去,张生醒来便会以为自己又和过去一样,做了一个有莲华的梦。梦而已。
张生是被找过来的夫人叫醒的。
“多大人了还能喝睡着。”夫人一边拍着他坐皱的衣服一边轻声埋怨,“快点,莲花灯都下来了,仙君们该要现身了。”
“好好好。”张生迷迷糊糊跟着夫人回到嬉闹喧哗的河边。
远处河面星星点点,是莲花灯顺水漂下来了。有眼见的孩子看见,高兴的尖叫起来。人们都开始将手伸进水里,等着自己的莲花灯来找自己。张生被欢欢拽着,不得不也将手放到水里。
一把老骨头了,真的受不住这凉水啊。况且他就没为自己求过花灯,怎么可能会有花灯来找自己。
张生一边默默腹诽,一边还是乖乖跟着孙子伸手在水里等花灯。
只是他没想到真的有自己的花灯。
谁为自己求的?
张生满头雾水,无视了欢欢兴奋的大叫,取下花灯,看到其中有十张祈福符,过去的十年一年一张,时间写得清清楚楚,还有每张符上都写了他的大名。有人在过去的十年间,每一年都在为他祈福。
“伏愿护法四帅,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兴洲城张生得其所愿,身体康健,获福无量。”¹
落款是莲华。字迹是张生不敢遗忘的熟悉。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泪水多得像是攒了几十年。
突然之间,欢欢大喊“仙君!”
众人皆欢呼起来,只见明亮的月光之下,一人乘雪白的大鸟自山边而起,在河面上盘旋了两周,那大鸟冲天长鸣一声,接着便回山上去了。
张生老眼昏花,看不清白鸟之上那仙君的容貌,却莫名觉得那仙君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爷爷!今日我给美美姐姐说你和莲华仙君的故事她不信我,气死我了!在道观中,遇见一白衣哥哥,他都信我!”
回家的路上,马车里,欢欢伏在张生腿上,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生本想借着酒劲再睡一会儿,却被吵的不能安生。
什么道观的白衣哥哥…白衣?
张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小欢欢,你给爷爷说说,那个白衣哥哥长什么样?”
“就,白衣服,黑头发,眼睛很亮,对了他也有酒窝,和欢欢一样!”
是他。欢欢的描述再简略,他也明白了,原来真的是他。这些年,不是梦,是真的莲华。
原来你也在心里挂牵着我啊。只是老头子没有几年好活了,到时候,恐怕仙君就真的是无牵无挂一仙人咯。
张生笑笑。
“夫人,我这儿还有点桂花糕,你吃吗?”
“哎呀这么晚了我不吃了,会长胖啊。”
“好好好,那我自己吃。”
1:化用自《敦煌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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