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肯定是指中国汉语,它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梳理下来,充满着乐趣和讲究。
作家用字要善用本义(这是理所当然),要善用引申义,要善用字形来帮助表达,善用字音来帮助表达,要善用某些字的历史文化色彩来加强表现效果。
一个字可以分成字义、字形、字音三部分。三者以字义最为重要,字形是教人看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音是教人听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义有“本义”和“引申义”。本义是这个字本来的意思,是刚刚造出来时的用法,后来用来用去,它的意思扩大了,用途更广了,于是产生了引申义。这好比向水中投入一枚石子,水中出现一圈圈的波纹,圆心是本义,那一层层圆周是引申义。
“经”
这个字的意思本是古时织布机上的直线(横线叫纬),织布时,横线来往穿梭,直线不动,因此引申出一个意思来,不常变动者为经,如经常。不变动的东西价值高,品质好,因此最高的最好的叫经,如《圣经》、经典……
许多字都是如此。
观察字词意义的引申是有趣的事。前面提到“拿破仑字典无难字”,拿破仑生前并未编过字典,身后也没有一部字典以他的名氏命名,在这句话里,“字典”要用它的引申义来解释。字典是什么?它是一本“书”,是人们用字的总汇,对每个字的用法有可靠的说明。“拿破仑字典”就是拿破仑用过的字(第一次引申),也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第二次引申),一个人说话用字代表他的思想,拿破仑既然从没有说过写过“困难”,也就表示他从未想到困难,从来不怕困难(第三次引申)。 为什么不干脆说“拿破仑从来不怕困难”呢?因为这样说没有文采,平板无趣。
有文学效果的语句,多半爱用字词的引申义。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个坟墓绝不是埋葬死人的地方。
“爱情可以化陋室为宫殿”,这个宫殿绝不是真正的白金汉宫或真正的明清故宫。
“友谊是调味品,也是止痛剂”,这个调味品绝不是椒盐蒜粉,这个止痛剂也绝不是阿司匹林。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这句话使许多人大惑不解,“弱者”并非个别实体,如何有名字?“女人”并非专有名词,又如何做弱者的名字? 这是只注重“名字”一词的本义,忘了它的意义可以引申。在这里,“名字”的意思指外表、外形、表面。弱者是女人的内容,女人是弱者的外形,也就是说天下女子皆是弱者!这是哈姆雷特的愤慨之言。他为什么不说“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呢?名字是弱者未必就是弱者,“内容”是弱者才是真正的弱者。
写作的人早已发现,字形、字音跟文学上的表达有密切关系。
先说字形 “玉蜀黍在月光下露齿而笑”,此处必须用“齿”,不能用“牙”,因为“齿”这个字的形状可以使你觉得看见了一粒粒排列的玉米像骨骼刻成,于是有恐怖的效果。
白天可以鸟叫,夜半只宜“乌”啼,“乌”的繁体字“烏”比鸟少一短横,那一短横恰是它的眼睛,夜是黑的,乌也是黑的,怎能看得见它的黑眼珠?这样,更使读者觉得面对茫茫的、深沉的夜。
描写大的乌龟,我赞成写“龜”,描写小小的金钱龟,我赞成写“龟”。 大户人家灯火辉煌,我赞成写“燈”,若是“人儿伴着孤灯”,我赞成写“灯”。“泪珠儿点点滴滴湿透了罗衫”,这句话看似平常却予人印象甚深,你看句子里有多少三点水和四点水!那都是黛玉的眼泪!
在电视公司工作的那一年,发现电视剧的编导对剧中人物的姓名十分讲究。务使字的形象和人的形象相得益彰。
如果他是个瘦皮猴,怎能让他姓关?如果她是个肥婆,怎能让她姓卜?有一段时间,电视剧里的坏人都姓刁,“刁”这个字的形状尖尖棱棱,难亲难近,最后一笔更是倒行逆施,刀尖向内,我们望形生义,颇符剧情。 可是刁府中人来信抗议,指出姓刁的也有很多忠信芳草,不得歧视。
于是到了下一部戏,坏人改姓巫,“巫”这个字的形状像一张脸,两颊有阴沉的纹,老谋深算,喜怒难测。戏未演完,巫府的抗议信又来了,下一部戏只好打开百家姓仔细琢磨。
再谈字音。有些字音能强化字义,而不同的字音能引起不同的情绪。
作家为“表达”而用字,当然第一要考虑的是字义,但在许多可用的字中,倘若有些字的字音也能陪衬烘托,锦上添花,岂不也是一项选择的标准?
每读“沉重”二字,总觉得比读“轻松”多费力气,“紧张”似乎又 比“轻松”要多动员几十根肌肉。“呼”的字音像吐气,“吸”的字音像吸气。“江”是大水,读来声大,“溪”则声小。“长”之音长,“短”之音短,而“断”的声音亦戛然而断。
“马马虎虎”究竟是哪四个字,颇有争论,也许无论哪四个字都可以,这个成语的创设,也许就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来表示休认真和难分明。
“吊儿郎当”是这四个字吗?它是怎么来的?这四个音在一起轻松而不成节奏,人们是要用这一组音节来表示没有纪律没有责任感的态度吗?
多年前我曾鼓吹诉诸听觉的文学。我们研究诗歌、戏剧、演说、谚语、民谣小调,发现前代作家对字音巧为运用,现代作家亦有所继承发扬。“渔阳鼙鼓动地来”,其中最生动最动人的,是那个“动”字,它的声音颇像战鼓,令人惊心动魄。 现代作家有人描写锣声,说那面锣响得坦坦荡荡,“坦坦荡荡”的音和义都恰如其锣。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段描写尽量避免声音响亮的字,以免破坏了月夜听箫的情调,这段描写又用了许多“〤”(u)韵的字,使字里行间与箫声共鸣。
到了现代,一位诗人咏叹广场、夕阳、废炮、鹁鸽,焦点在鹁鸽,用字也多选“〤”(u)韵,读来处处有咕咕鸽语。
<未完>
摘自《 文学种子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