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先生

蜈蚣先生

一次，在一村里，具体说来是在一田边的水泥路面上，我看见一只蜈蚣。

蜈蚣你知道吧，见过吧，脚很多的那种虫，毒物，没什么好名声，但中医拿来入药（如同很多没什么好名声的小爬虫一样），俗称地龙，据说有清热定惊平喘利尿之效。

蜈先生正疾疾地沿着水泥路往前爬，做直线运动，略略蜿蜒，仿佛一条发育不良的蛇。我顺着其爬行路线往前看，水泥路直通外头的大路，川流不息的载重卡车碾压路面的声音一直传到这儿。那里有什么呢？我想了想，想不通。当然只是一个人想不通一只虫的事。那是人类这种动物的特殊状态，可称之为思考或玄想：喂！你要往哪里去呢？前面有什么呢？我已替你放眼一望，看到的只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交通事故（扑哧，我甚至听到汽车轮胎的胶皮与你合二为一的声音）——一条扁平的地龙。可你却视若无睹，全无退意，数量惊人的大腿持续而有韵律地摆动，划成了一条端午节的赛龙舟，竟有某种决绝的莽撞气质，我似乎还听见了你的回答：没错！我是最快的那条哟！当下我慈心迸发，用一根小树枝将蜈先生挑起，抛入田里。那一刻心中得意：就此帮蜈先生改了命也未可知呢。

再说蜈先生，电光火石间猛觉众足踏空，接着大地突然平整松软，甚至到处散发着清新露水气味。shit！他骂了一句，停在原地不知所以。

当夜，我出门散步，依然走的那水泥路。正有皎月当空，清风徐来，不觉醉心于虫鸣蛙声，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喂！”我回头，可哪有半个人影，只见路灯下柳影自顾自地随风静舞。我当是幻听，抬腿便走。“喂！站住！”又一声。绝不是幻听。我再回头，心下凛然，以为撞鬼。据村里老人说，这路上常有饿死鬼出没，上世纪自然灾害时期村里饿死的孩子阴魂不散，偏偏童真烂漫，常在夜里寻路人开心。

“往下看，这儿呢”。那声音提示我。我恍惚低下头。“蹲下来，蠢货！”我遵命蹲下，眯起眼睛，终于在半片枯叶和半块西瓜皮间看见了它——蜈先生。它看起来好生气的样子，当然没有写在脸上，大概只有人这种动物才会把爱恨写在脸上。但它的双脚，哦不，是无数只脚在挥舞，在抗议，它的獠牙在一开一合：“蠢货，你白天干的好事，害我迷路一整天，刚刚才爬回这里！”我本能感到抱歉，于是双手合十表达歉意。可转念又觉冤枉，而且这家伙态度粗鲁，让人不爽，我于是争辩道：“谁是蠢货！我的IQ可是你的千万倍呢！你才是蠢货！”。“不，你是，你是，你是！”蜈先生猛挥触手，气急败坏地连喊三个“你是”。这大概就是这智商堪忧的可怜虫儿的所有伎俩了。我斜它一眼，嘴角丢过去轻蔑一个哼，然后沉默三秒——可别小看了这短暂的三秒，这可是智慧的冷场，可谓人类高超的博弈术，让对方的拳头一击落进虚空里。就像如有人骂你婊子，你回嘴否认就输了，中文叫做贼心虚，西人说guilty men hide，沉默可以是最好的进攻。果然奏效，蜈先生一时木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多半也因为爬了一天累的）。于是我继续强调它的无理取闹：”且不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看，你既不像我们人要去上班，赶地铁，打卡，又不像我们人需要按点吃饭，而且也不像我们人要去游乐场玩耍或去海滩冲浪。既然如此，你急个屁嘛？手忙脚乱地要爬到哪里去嘛？

“我虽然不必像你们人那样按点吃饭，但也要吃饭呀，而且。。。”蜈先生说到这，戏剧性地顿了顿，我想如果他有裤子（最好是有背带的那种）一定会象征性地提提它（当然他并没有裤子），继续说到：“而且，我是赶去赴宴呢！”

“赴宴？即便得穿过那马路，即便被压成地龙，也要去赴宴吗？”

“是呀，即便得穿过那马路，即便冒着被压成地龙的危险，也要去赴宴呀。”

他的回答让我吃惊，继续问：“那宴会上有什么如此吸引你？”

蜈先生一听我的问题来了劲，我第一次看到昆虫的眼睛会发光：“有什么？啧啧啧。。。那里有东方来的金龟子肉，南方来的知了肉，西方来的蜘蛛肉，北方来的蚂蚱肉。。。”它一边掰着一根触手数着，一边用一只触手抹了下嘴角的口水。

“原来你们是肉食动物。。。”

“哼！还不止于此呢，还有金盏花的甘露，洋甘菊的茎汁，蒲公英的甜浆，天竺葵的花精。。。是不是很丰盛呀！——蠢货！”蜈先生补上最后两个字，生怕漏掉。

他的回答的确叫我大开眼界。我兀自发了回呆，正想和这家伙多聊几句，可它不见了。往四下找去，只见它已继续上路，依然一扭一扭，无思无量的向前爬去了。我用手摸了摸地面，感到粗糙，坚硬，冰冷。只见它正笔直爬向不远处的大路，那里有数不清的重卡正等着将它压成地龙呢！

哼！地龙是蚯蚓！我可是蜈蚣。蠢货——我听见那背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