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

作者: 逝水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18-07-17 17:48 被阅读39次

            这是一条直穿居民区的小街,除了几个早点摊子忙活一阵外,整天静悄悄的。渐渐的傍晚时分街边摆出了各种蔬菜摊子,咸菜摊子,酱肉摊子,牛奶摊子还有点心摊子,一家吊炉烧饼铺和老面包子铺也在街边驻扎下来,好像在它们到来之前这一片的居民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如果你想花掉傍晚的彷徨时光,就来这条小街。如果你想忘掉解不开的难题甩不掉的烦恼,就来这条小街。如果你想追问生活的意义,就来这条小街。淹没在生活之中,就不会再为生活烦恼。

            所有种子都在地下发痒的时节,小街统一安了路灯,又要开辟一条绿化带,也就是种上一排冬青。可不能街两边各种一排,那样就把小街占满了。所谓一排冬青也就是七颗而已,在修车铺和粮油铺的对面,小街唯一没有腆出肚子的地方。挖好第七个坑,园林局的小伙子正弯身把第七颗冬青放进去时,有东西从他口袋里滚出来,落进坑里。那是几粒牵牛花种子,小伙子从苗圃里精选出来,准备栽到女朋友家的阳台上的。可是已经落进了坑里,他也懒得再拣出来。

            除了第七颗闷闷不乐,其他冬青很快喜欢上这条小街。第七颗冬青总是对他出生并生活了两年的苗圃念念不忘。和那里比,小街太乱了,这里的一切失去了他所熟知的秩序之美。修车铺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红脸大汉,和他干瘦的老婆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问题车子和一大堆车零件,没车子可修时男人就躺在一张破躺椅上看报纸,女的倚着路边三层楼高的槐树,在树荫下瞌睡。粮油铺里是一对年轻夫妇,俩人像亲兄妹,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对生活毫无要求的平静表情,每天天一亮男人就打开小铺门,端着一大簸箕粮食坐在路边四层楼高的榆树下挑,把粮食里的杂质拣出来。女的在门口梳起长发,拿着笤帚出来扫地。

            每当回忆起在苗圃时快乐的冬青集体生活,甚至回忆起冬青们散发出的特有气味,第七颗就对眼前的景象更加烦感。其他六颗冬青以前在苗圃的时候都认识,但不知为什么,自从搬到小街来以后,他和他们疏远了。他想和他们聊往事,他们没工夫也没耐心,有的忙着找人们随手丢落进绿化带的营养品,好壮大根系,有的被眼前眼花缭乱的情景迷的忘乎所以,满脑子想着谁家的狗今天惠顾了自己。

            第七颗陷入流沙一样软绵绵的寂寞里。他听任寂寞,甚至把玩寂寞,像一个安静的细数流沙的顽童。就这样,他默默的长啊长,一口一口吸着空中的二氧化硫,一口一口吐出绿色的氧。渐渐的,许多嫩嫩的新叶从尘土覆盖着的大叶子后面伸出来。也许因为天气越来越暖和,现在每当他寂寞的时候,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根部牵扯他的神经,像给他挠痒。他想,我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阳光明媚的一天早上,麻雀刚从他头顶掠过,一声布谷鸟的歌声从远方传来,他一向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新月般的浅笑,他喜欢所有布谷鸟唱给天空的歌、洒给麦田的祝福,这一声“布谷布谷”让他想起自己深爱过的那只红舌杜鹃鸟,想起自己往日的歌声:

      “你是无影的希望和爱恋,

    仍然让我的渴求那么稚嫩。

    总想在原野上横卧,

    听着你的倾诉回味至今,

    直到重返金色的童年,

    直到找回往日的纯真。”

              正陶醉间,冬青耳边冒出一个细细的声音:“你好!”他吓的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环视四周。自行车铺还没开门,粮油铺里的小伙子刚搬出一簸箕薏米。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领着一个肉嘟嘟粉嫩嫩的小孩去买早点,小孩趔趄着紧走几步,赶到女人跟前,伸开双臂嚷:

            “姑妈!抱抱!”姑姑不抱,说要和他赛跑, “预备——跑!”,“跑”还没说出,胖小子早松开姑姑的手,一颠一颠跑开了。

              “呵呵呵”。一朵轻飘飘的笑声又从头顶飘来。

    “你是谁?你在哪里?”冬青问。

    “我,我就在你上面,冬青先生。”

            冬青从来不关注自己的样子,这时赶紧抬头看看自己。啊,原来,在他阔大的头上,舒展着一片又一片心形的绿叶,它们迎着晨风微微颤动,像是对他点头致意。

    “你是——牵牛?”

    “嗯。”她叶片轻微一颤。

    “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怎么没发现?”

    “冬青先生,你总是闷闷不乐的,我不敢打扰你。咱们一开始就是邻居。”

    “怪不得有时我觉得痒痒的,原来是你捣乱。”

    “怎么是捣乱呢!人家总要发芽呀。”

    “你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发芽?”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一个美丽的花圃,我们牵牛家族扑满它的四面围墙,一到秋天,围墙就变成了紫色和蓝色的花墙。”

    “花圃……”

            沉默像一阵急雨突然噼里啪啦砸向他俩。好像彼此有好多话要说,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第七颗以最不易觉察的动作挺了挺身子,他的叶片和她的原来相距那么近,在春风中,这无意的相挨接近于温柔的触抚。

            天说热就热起来。这两个近邻紧紧挨着,却再也没有说什么。一天中午,一只布谷鸟落在第七颗冬青上,正是他深爱的那一只。牵牛正热得昏昏欲睡,突然被身下的一阵颤抖惊醒。看着颤抖不已的冬青先生,听着他对她的喋喋不休的爱的絮语,牵牛如坠入冰窖中,浑身阵阵发寒。

            第二天,姑姑和侄子出来的早,小街静悄悄的。姑姑牵着侄子的手边走边让他抬头看六月黎明的天空。突然,姑姑大喊:“快看!蓝色的喇叭花!”说着一把抱起胖小子指给他看。在第七颗冬青那圆滚滚的头顶上,一朵一朵莹蓝色的牵牛花开了,像一粒一粒点亮银河的星星,像一颗一颗凭空而降的大大的泪滴。她们那么轻盈,显得冬青更加心事重重。

              “喇叭花和冬青在一起,它们多幸福啊!”姑姑感叹!

              “喇叭花和冬青在一起,它们多幸福啊!”小子学话。

              从那天起,姑姑和侄子每天早上都要在第七颗冬青前停留,看谁先数出今天喇叭花的朵数。然而从那天起,冬青一直没睁开眼睛,那只布谷鸟飞走了,也带走了他所有希望。直到一天凌晨他从噩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你开花了!”冬青愕然。

    “我开花了。”

    “为什么这么早?只有一朵?”

    “我越来越喜欢黑暗。阳光像刀子割我。”

    “……”

    “可不可以,我抱你一下?”

    迟疑了一会,他回答:“可以。”

              她紧抱住他,浑身瑟瑟抖着:“我爱你。我爱你,亲爱的冬青。”

              这个声音热烈而绝望,像奔跑的兔子跌入无底洞,消失了,没有回音。

            这天以后,姑姑和小子再也没找到一朵盛开的牵牛花。

              下一个所有种子在地下发痒的时节来临时,这座城市因为要举行运动会而进行大整容,连这么小的一条小街也不放过。先是榆树、槐树相继轰然倒地,榆钱、槐叶洒落一地,接着粮油铺、修车铺一上午之间变成一摊砖砾覆盖了榆钱、槐叶,冬青们眼看着这毁灭,已看到自身死亡的过程。第七颗在尘灰漫天遍地的空气中一点也不感到恐惧,灰飞烟灭的心情从布谷鸟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然而他突然很想念牵牛,不是别的,只觉得他们在一起时的沉默,仿佛是前生前世的事情,又好像这一生一世。

            那天下午,工人的铁锯、铁锨和锄头挥向那一排冬青。七颗冬青一一倒下,七颗树根从深坑里裸露出来,像肚皮朝天的七只螃蟹。最深的坑是第七个,那根系比别的都粗,密,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累得刨坑的工人抹把汗甩在地上。姑姑和胖小子出来了,俩人手拉手跑过来看。小子不眨眼的盯着它说:“真可惜啊!”姑姑说:“就是啊,再也看不到开蓝色喇叭花的冬青了。”突然他兴奋的伸出食指指向它:“姑妈,你看那里!”

            只见一粒黑黑圆圆的喇叭花种子安安静静躺在那粗壮庞大的冬青根系里。

              “它们终于在一起了。”

                                                    2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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