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某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梦到了爷爷,梦到和他一起坐在火盆边烤火,他的那顶戴了很多年的帽子不小心掉到了火里,我急急忙忙用火钳帮他夹出来试图把着火的那个地方扑灭,棉质的帽子居然像烧着的木炭一样裂开,碎成一块一块的炭火。然后爷爷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没了就没了吧。醒来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难过。
生活中突然发生一些事情,有时候会让我怀疑人的一生当中是否真的有一些冥冥注定的东西,你无从解释,无从躲避,只能等待它的降临。
我的爷爷是一个迂腐油滑的小老头,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算不上是一个好的人。但是在我能够听懂大人话里的意思,看懂他们的脸色之前,爷爷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把我留给了爷爷奶奶照顾,到了后来因为上学而不得不把我接到身边,但是寒暑假的时候还是会又把我送回去。相比于家里的其他孩子,我是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个孙女,逢年过节家里的其他姐姐们回老家都是一副忸怩羞涩的模样,我则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漫山遍野到处跑,跟家里的大黄狗都不能更亲了。
我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是农民,干着和土地打交道的活。那个时候,爷爷奶奶还没有那么老,他们都还能干着正常大人干的活,甚至能干的更多。大多时候,都是奶奶在家,爷爷外出。奶奶还酿酒的时候,爷爷负责拿到镇上去卖,后来奶奶不酿酒了,也还是在家喂鸡喂猪,烧水做饭,加上照顾我,爷爷则是去山上放牛,早上去,到了晚上才回来,加上一年四季,春种秋收,就这样在遥远的大山深处平静生活着。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驼背的小老头,小时候我问他背是怎么驼的,他说是他小时候放牛的时候从山崖上掉下来,给折弯了,以至于我一直以为爷爷的背就像一根筷子,一下子就弯了,也不会有疼痛。后来我再问爸爸,爸爸说他小时候爷爷的背明明是不驼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弯了。所以爷爷的背到底是怎么弯的,一直是我的一个未解之谜。不放牛也不下地的话,爷爷有时候会背着我到村子里到处溜达,很多人都喜欢逗我,问我是喜欢爷爷多一些,还是喜欢外公多一些,我总说更喜欢爷爷,因为爷爷的背坐起来就像骑马一样。我猜爷爷那个时候一定乐得大笑。
有时候,爷爷去放牛就会从山里给我采回一种野生的树莓,用宽大的叶子围成漏斗状,装得满满的。每次他还没到家门口,我光看见几头肚子圆鼓鼓的老牛慢悠悠走过屋前,就开始听见他大声唤我的声音,倘若我没有早早去屋外迎接他,他就会很快大声“小猴子小猴子”地叫,假装满屋子找了个遍,每个角落都会叫一声“我的小猴子在这里吗”,就算我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最后他也一定会在他床上找到躲起来的我,然后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如果那天下了雨,爷爷就会戴着竹编的斗笠,身上披着厚厚的雨布做成的蓑衣出门,后来在小学课本上看到《江雪》这首诗的插图时,我第一个便想到了我的爷爷。倘若那天晚上他给我带了树莓回来,那么树莓一定会包裹着透亮的水珠,比小摊上卖的任何一种水果都晶莹可爱。
听说爷爷的床也只有我睡过,因为大家都嫌脏,奶奶还总笑着说,只有爷爷的这只小猴子喜欢闻爷爷的屁味。那些年秋收的时候,家里会摆满一地的玉米棒,然后大人们就会坐在玉米棒堆中间开始掰玉米,掰成成一粒一粒的,最后用箩筐装起来拿去晒,掰剩下的棒子则拿去当柴烧。我本来是和奶奶睡在阁楼上,爷爷睡楼下,但是大人们干活干的晚,于是奶奶就会把我放在爷爷的床上让我先睡,到了后半夜才把迷迷糊糊的我抱上楼。至于爷爷的床有什么味道,我想那时候是睡梦中刚收成的玉米香和爷爷放牛带回来的山野的味道吧。
不过爷爷是真的不怎么爱干净,后来他到我家住的时候,好像每次爸爸问他今晚洗澡不,他都会说昨晚刚洗,我每次听到的都是这个回答。但是很久以前我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村里的时候,印象中爷爷每天晚上都会在屋外晒坪的一个角落洗澡,那时候老屋没有单独洗澡的地方,他会从屋里提着一桶水到晒坪(家门口的一大块空地,夏天会在上面晒玉米)边上,哼哧哼哧一路放着连环屁过去,然后就会听到奶奶在屋里大声骂他的声音。奶奶总说爷爷不知羞耻,万一有人路过看见了成什么样子,他总会反驳有谁大晚上跑到山沟里看老头洗澡,然后又是免不了的一场唇枪舌战。
爷爷和奶奶经常吵架,基本上都是奶奶在说他的不是,但也很奇怪,我印象中奶奶从来都不会是剽悍的形象,而是我见过最温和善良的老人。听说在奶奶之前,爷爷有过好几任妻子,直到奶奶这一任,才算是把他制服了。奶奶走后,再也没有人能说得动爷爷,他的脾气越发像厕所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我们家屋子前面有一棵高大的黄皮果树,到了夏天的时候会结一树沉甸甸的果子,爷爷就会背着背篓,爬到树上给我们摘果子。我真怕爷爷掉下来,他爬到高处的时候我总是用手遮住眼睛不敢看,但等我把手拿开的时候,他又已经安安稳稳地下来了,摆在面前还有一篓子满满的黄皮果。后来爷爷真的老了,不能再爬上去了,果子好像也没有原来结的那么多了,再过几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树也被砍掉了,我再也吃不到熟得发黑的黄皮果了。原来奶奶种的南瓜藤蔓还会一直爬到屋顶,然后在屋顶结出好几个大南瓜。爷爷爬上去摘,我和奶奶在下面接着,偶尔有接不稳的时候,南瓜就会砰的一下掉到地上,被砸个稀巴烂,他们却又不会像我以为的那样大吵一架然后我在一边哇哇大哭,反而哈哈笑个不停,奶奶更过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让年幼的我非常不解,以至于到很多年后,屋顶上不会再长有南瓜,我却还是经常分不清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
爷爷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里面那个永远不变的主人公的名字。很奇怪,他的故事主人公名字都是一样的,就好像,在这一个人的身上,衍生出了各种妖魔鬼怪的情节。不过,我还是不知道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每次都想着说回老家了一定要问问爷爷,但也每次都会忘记。我印象中讲故事的时间都是夏天的晚上,我们一起坐在屋外的晒坪上,他拿着一把大蒲扇一直不停地赶蚊子,我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趴在他的膝盖上,那时候一抬头还能看见天上宽阔的银河,那时候的眼睛也还远远没有近视,能看得见穿过几亿光年的星光。
再长大一些,暑假回老家的时候,我和妹妹已经会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吵架了,因为住得和大村子比较远,单独在一个山脚下,所以村子里的小孩是一个帮派,我和妹妹又是另一个帮派,无奈我们势单力薄,总是吵不过人家,所以总有抹着眼泪回家的时候。然后爷爷总会在我们面前给那些可恶的孩子起很多起很多奇奇怪怪的外号,说他们长得跟老牛跟青蛙一样,让我们破涕为笑。甚至第二天“敌军”又来攻击我们时,爷爷还会出马把他们吓回去。他们一定觉得爷爷是个可恶的老头,但却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呢。
对了忘了说了,我的爷爷有个怪癖,就是不能吃粉,要是家里不小心煮了米粉或者粉丝被他吃到,简直能要了他的命。原来我一直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哪有人吃粉能吃出毛病来的,直到有一次奶奶煮了面,可能不小心混了一点粉丝进去,爷爷吃了以后上吐下泻好几天,让村里的大夫来打了好几天的吊针才慢慢好过来,那个阵仗,把家里人都吓得不轻,从此以后我们煮了粉,都会认认真真把锅给洗干净再给爷爷煮面。妈妈说爷爷身体里可能缺了什么东西,或者多了什么和粉相克的东西,但爷爷究竟为什么不能吃粉,至今也一样是个未解之谜。
大家都说爷爷很爱钱,我们打小就拿不到爷爷的压岁钱,平日里的零花钱更是不用说,但是并不是他没有钱,不管是儿孙们给的,还是朋友到家里递给他的红包,他都会收的稳稳当当的,绝不让别人碰一下。至于他究竟有多少钱,我们都不知道。几年前还听说他在村里放高利贷,被我爸他们几个儿子狠狠修理了一番。大家也都很好奇,爷爷没什么文化,怎么能把钱算清呢。但我们都相信,钱的事,爷爷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有一次爷爷整理他的老家当,我看到了一些用纸包成一捆一捆的铜板,估计是看我眼馋,他给了我两枚,说以后他不在了我可以留个念想,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后来我跟爸爸妈妈说的时候,他们都难以相信,但是又马上笑话说怎么才给我两枚,本来趾高气扬吹嘘的我一下子有点挫败。其实我也很难相信,难以相信的是念想这样的话怎么会出自爷爷之口,这跟他太不相称。那两枚铜板被我放在书架上的一个盒子里,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那里。
大人们都说爷爷是个狡猾的人,总是满口瞎话,长大以后看来好像也确是如此。他经常为了自己不挨骂把锅甩给别人,跟老大说老二的坏话,又跟老二说老大的不是。奶奶不在了以后,家里面有很多纷争都是由爷爷引起的,可是当大家都为了他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却又自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就好像不关他的事一样,真的是个非常不让人省心的小老头。但是呀,我也还记得,小的时候大人们吵架,他就把我抱着放在他的腿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在火药味十足的氛围下照样逗我说话逗我笑。从什么时候我也开始觉得爷爷狡猾呢,多半是从我不再是坐他腿上的那个小孩,而变成了站在一旁看的小大人了。
长大好吗,我原来一直以为长大后就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但是现在我发现,长大一点也不好,长大后,夏天的夜里不会再有萤火虫和银河,屋顶上不会再长有大大的南瓜,半夜醒来也没有听到掰玉米粒噼啪噼啪的声音。小猪佩奇虽然很社会,但我更喜欢那个爱吃小孩的巫婆和月亮上那个砍了几万年桂花树的男人。开始穿裙子学化妆虽然也很有意思,但我宁愿永远做那个骑在爷爷的驼背上、在爷爷的床上打滚的小孩。哪怕从来也拿不到爷爷的拜年钱,哪怕我也知道爷爷希望我快些长大好给他拜年钱呢,但是没关系,我可以跟爸爸说以后把我拿到的拜年钱都给他。
长大一点也不好,但我还是长大了,第一次过年的时候趁着没有人偷偷塞给爷爷红包,就好像小时候偷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生怕别人看见。或许老去也一样让爷爷感觉糟糕,但他还是老得不能再老了,不能到处向别人炫耀他的小猴子也能给他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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