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钢走向火车轨道，隆隆火车即将从他身上碾压而过时，一只翱翔空中的鹰吸引了他最后的注意。我的眼眶湿热了。一个个遥远的画面在我眼前闪烁。宋钢的父亲宋凡平，为了兑现诺言，在火车站被追赶而来的红卫兵活活打死，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火车远去的方向说“我还没上车呢”，他从胸膛里流出的血，使飞扬的尘土落地后凝成了块。
宋凡平在临死前的无助，让我内心一阵阵颤动。卡夫卡《司炉》中的故事，给我同样的感受。主人公卡尔没能帮助司炉改善丝毫的困境，面对船长和议员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司炉甚至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离开大船的小船上，卡尔突然泪流满面，第一次，我为卡夫卡的细腻，和他深刻的洞察力感动。从卡尔的泪流满面中，我看见了普通人的无助和悲哀。
我在雷蒙德·卡佛的作品中，一次次看见自己，卡佛揭开了普通人在生活中挣扎的面孔，清晰无比，令人心颤。在《大教堂》中，一个长期失眠的中年男人，靠吸食大麻缓解焦虑，他厌烦一切。当一个瞎子来他家做客，在吃饭前祈祷时，他竟然感到“震惊”。令人稍稍感到安慰的是，这个瞎子的手“跨着我的手指”画了一座大教堂，他闭着眼睛，第一次“感到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我不想强调人类的苦难，它就矗立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有的缝隙里。只有勇敢的与苦难相对，才能找到其背后隐约可见的希望。
我的一位邻居，他结过婚，后来又离了婚，无子无女。人们说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是个“无赖”，在他四十多岁的一天，还完所有的欠款，请朋友吃了一顿饭，晚上吞下一瓶农药自杀了。我推翻了所有人对他之前的评价，我想起很多个夏日，他独自躺在房顶，收听录音机里抑扬顿挫的戏曲，旁边立着酒瓶。多年来，他的形象我一直念念不忘，他的一生包含了太多意义。
一个读者这样评价卡佛:“书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叫做雷蒙德·卡佛的家伙的，那只老孔雀，那只恶心的耳朵，那只面包圈，软座车厢，这些都是他的，这个穷鬼的，这些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琐碎日子，就这样成了永恒，而他拥有这一切，永远拥有”。邓晓芒先生有一次对听讲的学生们说，你们能学点哲学是好事，哲学可以把人生的各个阶段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我想，文学同样如此。很多人在风雨中、在琐碎中度过了一生，但并未真正拥有这一切。
曹雪芹描绘出贵族的面孔，卡佛描绘出普通人的面孔，他们除了描绘出人类的永恒困境，也永远拥有这些困境。在我看来，他们不是成功的人，但他们拥有完整的人生。
文章首发公众号【迷路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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