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双鞋

第38双鞋

阿婆，姓韦，叫俊。她穿着自己缝制的天蓝色中式上衣，和一条年轻时从上海带回来的灰薄毛呢裤子，坐在自己门前的前沿下发呆，她身边放着针线箩筐和一筐落花生，她的手里攥着一把花生，不停地剥着，脸上却不怎么开心。

她给儿子一家腌好的雪里蕻菜已经好长时间了，给他炒熟的黑芝麻香气都快跑没了，给他准备的花生米都剥好了……可很久都没个人影。

太阳越升越高，照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心里有了点暖气。阿婆手巧，绣花，做衣服，养花，写字，画画，都做的好。这些年，眼睛花了，身子也不好使了，这些活不怎么摸了。

太阳照着照着，她的影子出来了，看着影子里她挽起来的发须，头型利索有形，肩头平整，脖子还蛮长，身板还不窝囊，阿婆心里又有点甜滋滋的。

她又想起他了，她年轻时喜欢的那个人，他爱看她，看她时眼睛里都是明明亮亮的笑，那种像是把她融化了的那种喜欢和爱怜。

他看她读书画画，总会送她新出的书，看她手巧衣服做的好，他送给了她一个熨斗，

她觉得这个男人好体贴，人也长的帅，可不久听说，人家的老婆快要生小孩了，她一下子莫名地难受和别扭起来，失望了很多天后，她说，这个人不能让她爱了，可她心里要爱他一辈子了。

他后来当了一个医院的院长，但他不让她叫他院长，还叫他的名字。她心里甜的很，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了。

她说不出为什么心里不舒服时会想起他，高兴时会想起他，她想了他一辈子。

“想啥呢，剥这干啥，费这劲，超市的花生米买了就是！”

他回来了，这个人是她丈夫，她微微皱了眉头。他俩从来都说不到一块想不到一块儿。

“给儿子打电话了吗？”

“他不给我打，我给他打？他心里还有我这老子？”

“你打什么蹩劲儿，要不把这些吃的托隔壁顺子给他带去？”

“要去你去，那顺子可是说了，你家儿子当官了，门坎高，看不上我们的，我没事听人家二话！”

“唉，你要蹩一辈子吗？不能让我心里好受点吗？”

“是我错了吗？从一尺长把他收拾大，冷了怕冻着，热了怕晒着，噙在嘴里怕化了，有钱尽他花，好吃的尽他吃还不好嘛，谁好你找谁……”

她不说话了，老倔头说的没错，是我的错……

有一天，老头子突然歪倒一边，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那以后，院子里，和她拌嘴的人没了，打蹩的人也没了。

“阿婆，阿婆——醒醒啦！”

阿婆已经昏昏欲睡三四天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清楚时，她会用力微笑着，嘴里说着李大姐听不懂的话。突然，那天，她说，“你把这张封信给我儿子，这是他亲生爸爸和妈妈的名字”。

“阿婆，你是想儿子了吧，所以用这种方法……”阿婆摇摇头“你给他……打……电话……”，阿婆很费劲地对李大姐说。

“嘟——嘟——嘟……”没人接。时针指向夜里两点，李大姐一直趴在阿婆的床边，阿婆已是气息微弱，

李大姐一遍又一遍拨阿婆儿子小栋的电话。

“嘟——嘟——嘟——啪！”对方挂了。

“不行，阿婆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必须给他打”

“嘟——嘟——嘟——，”终于通了，“喂，有事吗……”

“小栋啊，我是养老中心的李大姐，你妈怕是不行了，你赶快来吧”

“我知道了，我明天上午回去……”

“不，上午怕是不行了，现在，马上，还能看上最后一眼，”

“反正……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准时到，万一，万一不行，你先用被单盖了，拜托了”

“你妈生你一场，来看一眼就不行吗，白被单我会盖的……”李大姐有点哽咽“对了，你妈妈还留一封信，上面有你亲爸亲妈的名字”

“什么？什么亲爸亲妈，我妈是不是说胡话了，跟她说，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李大姐立刻扑下身子，对着阿婆耳朵大声喊“阿婆——，你儿子要来了，”可阿婆没有动静，李大姐有点慌了，怎么也得让阿婆不能遗憾而走啊，她使劲晃着阿婆，在她耳边唤着“小栋，小栋，小……”阿婆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她又喊“小栋马上来了”阿婆用力睁开眼睛，直盯盯地盯着李大姐的脸，她嘴角微微的咧开了一条缝，嘴角缓缓地嗡嗡地张了两下，说的啥，不知道。突然，阿婆头一歪，她走了，她是微笑着走的。

李大姐刚闭上眼睛就迷糊住了，可似乎又听到梆梆梆地敲门声，“谁呀？”李大姐，迷糊着开了门，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门口。

“我母亲在哪，”

“你是……”

“对，我是小栋。母亲写的东西在哪儿？”阿婆儿子满脸狐疑。

“咱们先去看看你妈妈吧”李大姐把小栋领到了一个房子跟前，这是给阿婆临时布置的灵堂，几只蜡烛在香炉烟雾的飘渺中孤零零的燃着，猩红的烛光像是阿婆的目光。

小栋一下跪倒在地上，“怎么不等我，怎么不等我，妈啊——”任凭小栋怎么呼天喊地，他已经没有机会了。掀开母亲脸上的被单，母亲的枕边一封信。

小栋迫不及待地撕开，可他的手是颤抖的，那泪珠噗噗簌簌地打湿了信皮，在湿润的地方，他撕开了信。

“小栋，原谅我瞒你了这个秘密。在我弥留世上的最后日子里，我得告诉你。我和你大，都不是你亲爹娘，你亲爹就是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容忍制作假药的卫生部长张子栋，你的母亲叫秦丽华，她和一个有钱人定居了美国。但是，你亲爸不让我告诉你，这原因你能明白的，你现在能当上省里大官，是你亲爹背地里帮你。你是在你生下一百天就被你爸抱过来让我扶养并随了你大的姓。

你也不用恨你亲妈，你妈长的漂亮，那个老板看上了，那个老板是开煤矿的，你妈或许有苦衷，她是想你啊，每年给你做一双鞋，整整做了38双，塞了咱家满满一箱子，上面挂了一把密码锁，那密码是你的生日，8025。

小栋，生你养你的人都比俺和你大有本事有钱，我和你大没有啥能耐，只能给你爱，你大走了，我也走了，妈唯一希望你别走歪路，最后，你可能会问我，我爸为啥把我送给你来养，因为，因为，年轻时的我喜欢过你爸，你爸也喜欢过我。所以……你知道就行了，我无遗憾了。娘”

小栋全懵了，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忽然他抓起母亲的手，照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抽了起来，“38年，38双鞋，张子栋……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他一遍遍地声嘶力竭的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