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很大,海也很大,那究竟是山能围住海,还是海能淹没山呢?”
一
他风尘仆仆地走向眼前的路。
已经不止一次遇见他了,我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他头发蓬乱,眼里充斥黯淡的光,走在满地的落叶上。我的车发出了一些声音,他转过头,显然看到了我,但他没有招手,甚至双眼都没有丝毫的聚焦,无视般地将视线从我身上掠过。
我也没有理会,车的方向与他背道而驰,两个背影寂寞地相对,似乎无视,又似乎深深地凝望。他走向哪儿?或许山间有间小屋,那是他的栖息地,又或许,他只是一个多次来访的旅人,大概因为留恋这片山林吧,于是在此徘徊又徘徊。
在车上,我仍然想着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一个怎样的灵魂?荒乱的尘世间,从山林中从容地走过。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与他无关,一个怎样的存在?想着这些,我驶向市集。天色还早,该摆摊了。车里的鱼还新鲜。
二
他安静地坐在车里。
那辆车,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车里的男人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眼里有远方的光,就像黎明一般。现在正是黎明啊,可我的视线里已经没有多少光了,我要去哪呢?不知道。总之先上山吧,孩子们大概还没醒。哦,什么声音?是那个车里的男人,他要去哪?他要驶向远方去追寻梦想,还是走向自己发光发热的岗位?他看到我了,我是不是该招手?那倒像是有事相求了。算了,反正也是陌生人,全当没看到。
那个男人,就这样从山里经过,沧桑的老吉普,隐隐约约散发着世间的味道,似乎还有淡淡的海水的咸腥,他大概从海边来,他大概住在海边。这里,荒了多年的山正是我的全世界,而这个男人却不止一次地从我的全世界路过,他大概也留恋这里吧。荒山,对于这些有理想的人总是那样的浪漫,他们喜欢废墟的感觉。
孩子们醒了,又一天开始了。
三
生意不错,半个钟头就卖掉了所有的鱼。该吃早饭了。
我常来这家早点铺,这儿板凳桌子都干净,但是我喜欢站着喝一碗豆浆,吃两个包子。街上还有些穿着衬衫的人,他们接过一份早餐,用纸巾擦拭桌凳,坐下来静静地用餐,当然也有些人把早饭带走,也是风尘仆仆地行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又想起了山林里的男人,或许我也该到山林里走走,那儿空气好,景也美,我们不断追求的所谓人生境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发,成长,那个男人应该已经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山林里又没有蔬菜,他的生活所需全部来自外界,为追求人生境界而来到这片荒山——定居在此,隐居避世,又或是作为游客,体验山林之妙。我想改天我也应该去山林里转转。
不过,有时候不能想太多,毕竟我的基本生活已经不易维持了。住在海边,路是远了些,不过早起一阵子也能赶上,刚刚捕的鱼新鲜,也好卖。快到点了,还得去上工。
四
是时候带孩子们去外面转转了,他们可从来都没出去过。
山的外面,阳光真是耀眼,这么多人,他们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我想或许可以给他们买一些街上的早点,那个车上的男人大概不会来这里吃早餐,他会驾驶着那辆吉普,在微风吹拂的路上嚼着一块面包,惬意的风会把心情吹得像风筝一般自由地飘着,他还会听着一首民谣,民谣里唱着一位远方的姑娘。
前面有一家早点铺,笼屉上的蒸汽构成了诗一样的图景,门口有人站着,看来位子已经满了?不对,还是有空位的,那他为什么不坐……欸,好像是他。
走近两步,正是车里的那个男人。他也认出我来了,我向他挥挥手,仿佛是问候昔日的老友,他也热情地点头招手。
早啊。
五
“早啊。”我说,“我见过你好几回了,你住山上吗?”
“是啊,在一个小木屋里,”他从店主手里接过早点,转身递给两个孩子,“你呢?”
“我住的比较远了,每天都是捕些鱼来卖,等会还要上工。”
“我平时就住在山里,采些山菌卖,还有两个孩子搭把手,挺好的。”
“挺好的。”我说。
然后我若有所失地望向他那若有所失的脸。沉默。
就像在一瞬间失去一片海,它沉默着干涸了。生活啊,总是这样无声地重复昨日的落叶,掉在地上就是人的一生。我没有勇气观望海水中自己的脸庞,那大概已面目全非,于是我透过海水去想象另一片海边的另一个徘徊的人。我想象着他的英俊潇洒,他的自由不羁,想象着他拥有的那片海——那该是多么美丽!他或许也在想象这片海边的我,想象着我的快乐与幸福,可那只是想象罢了;我们无法期待自己的生活,于是把有关幸福的想象寄托于身边的陌生人,可那只是想象罢了;我们明白自己给不起,却仍然固执地向大海走去,可是……
终究是给不起啊。
过几天山里来了几位游客,我在驾车路过时看到的。他们在说着些什么。
“山很大,海也很大,那究竟是山能围住海,还是海能淹没山呢?”
“山里太暗了,就像是洞窟一样,而海是注定要被人看到的,所以山海一暗一明,难以共存。如果海在山里,如果山在海里,谁又看得到呢?”
理想是海,现实是山,我在中间。山海被我相隔开,永不共存。
可是有两片海生在山里,猜测着彼此的广阔无垠,然后沉默地干涸了。
再没有雨水能滋润这片曾经的海,于是空虚地干涸了。
它无能为力地摇头,于是无奈地干涸了。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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