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又出现在不远处的沙堆。它总是在太阳炙热的时候出现。它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但大爷能觉得它神情疲惫,它似乎在等着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结果。跟它走了这么久,大爷觉得自己能理解它。四下里没有村庄,只有连绵不断的沙堆。也没有风,只有嘎吱嘎吱的车子行走在路上。这里的路也模糊不清,似乎时间擦掉了它的边缘。大爷不知道上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人,是怎么过去的。可能那个人也死在了未知的前方,或者他早已死在后面,被沙子掩盖,被土拉到地里吃掉。但他知道不可能,他没见过土里的任何东西,一只老鼠,一只蜥蜴或者一从沙棘,都没有。他用余光没有看到过。他的双眼盯着前方,他不愿意移动一下,每一下,都是对太阳的挑衅。太阳就要释放出更毒的光线。他的草帽盖在头上,他小心翼翼不敢晃动。它已经如蜻蜓的翅膀一样脆弱。阳光早就斩断了每一丝纤维的连接。他不动眼睛,不动头颅,他也不动自己的躯干。他一直前倾着,他只是把自己的重量通过余弦加给车轮,车轮再通过肩胛骨给到自己。他就这样和车形成共谋,一个给另一个动力,另一个给一个嘎吱嘎吱的节拍。一个就按照这个节拍迈着步子以及吞咽口水。他已经没有太多口水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腔越来越干燥,而且他每咽一小点口水,嗓子就开始疼痛。他的嗓子就好像被火炭烫过。水壶里面的水也所剩无几,二十天前他在一个村子的井里把它灌满的。他灌水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脏,打着卷,互相纠缠。他的头发也是如此。他从她母亲那里遗传的这样的鬈发。这是他的曾祖母告诉他的。她说他母亲把全部的奶水都喂给了他,然后一阵风就把她卷上无尽的高空。曾祖母那时候把马的辔头给自己带上,把车轭架到自己脖子上,她看上去就好像一匹马。下雨的时候,她从车厢里拿出雨衣戴上。那是一件土灰色的皮革,上面的毛风吹日晒掉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那时候走在曾祖母的身边,他望向天空。天空是白色的,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横隔在他和无尽的高空之间。只要那层东西散去,他就能看到母亲。曾祖母让他到车厢里面但他不愿意。他不想和那颗沉默的蛋在一起。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但他想象不出来自己和他亲近。他无法知晓自己在什么地方传承自他。他只是把蛋放倒,放在一件绿色的绸裙上面。那件绸裙光滑,摸久了还有微微的温暖,似乎它的主人还在。他没有问祖母他也知道这是母亲的。这是少女的衣服。它上面还有鲜活的存在,似乎这鲜活消失还没有多久。那颗蛋放在柔软的绸裙上就不会在马车里颠簸,就不会磕破。他怕这颗蛋的破裂,怕这颗蛋里出现一个他不认识的他必须叫父亲的人。他仰起头看着旁边的曾祖母。他小时候太小,总觉得曾祖母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她有一头花白的头发,那是一种凌乱的花白,似乎一阵风把它们吹散。它们被一个破旧的簪子拢在脑后。她的脸上最令人注意的就是一个挺直的鼻子。它出现在这张干瘪的脸上是如此不合时宜。它的下面是一张宽而薄的嘴。这张嘴的上下两片时常绷着,两旁的咬肌把它们紧紧拉在一起,似乎只要它们一松懈,这两片嘴唇就要把眼睛目睹的悲伤和愤怒泄露出来。他看不到曾祖母的眼睛,它们一直瞅着虚空的远方。他们停下休息和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敢看曾祖母的眼睛。他一直惧怕知晓那双眼睛看到的事情。他总是匆匆吃完饭就躺在车厢里。他盯着车顶玉色的椽子和大梁,看着它们一根根排列的细节的不同。他不知道这场行走究竟是为了什么。曾祖母走了多少年他也不知道。他躺在这辆车的车厢里,他感到荫凉。这荫凉里有一种腐朽的味道,好像一些尘封的东西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开始腐坏。他只是从一出生从记事起就在这辆车上行走。他经过无数的村庄,村民都是用惊异的目光看着祖母像牲口一样拉着这样一个三层的繁华落尽破败的马车经过。他无法从他们的目光中收获到任何东西。他们和自己不是同类。他得出了这个结论。他从自己的衣服越来越短知道自己会慢慢长高,他从自己的唇上、腋窝和裆部出现毛发开始知道自己和曾祖母不一样。他在水边照过倒影。倒影是一个和曾祖母没什么相似的人。他迷惑自己在这场旅途中的意义。他打水,他洗陶罐,他烧水。他思考。他擦车,他晾毯子被单,他摘野果子。他思考。太阳落在云层后面给车子和原野镀上一层橘红的时候,曾祖母爬上车顶去摘取干青菜的时候,他思考。曾祖母却在那个黄昏开始,再没有下来过。他呼叫曾祖母,她充耳不闻。他于是开始一个人拉车。他之前也帮祖母拉车,但只是斜坡和山路的时候。现在他一个人了。他本来会觉得自己很难受,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更喜欢一个人拉着车。他不用说话,而且发现也不想再说话。他不再思考,甚至发现他不再想思考。他把自己的肩胛骨竖起来,他前倾着身体,他一步一步,就好像一个齿轮终于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他感受着车辕,感受着轮子,感受着车厢,感受着大地,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简单充满。日复一日他拉着车子前行,他慢慢学会了感知时间,现在虽然被太阳炙烤得头昏脑胀,他依旧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上午,而且他在往西行。他已经好久没喝到一口水了。他昨天下午递给曾祖母的时候,他已经听不到里面的晃动。而且早上陶罐里他也没见到尿。他自己也好久没有尿出来。它们放到夜晚就不那么难闻了。它们变成了凉爽的液体。他把祖母的和自己的混合,闻上去似乎有一种芳香。夜光下它们逐渐变澄净。现在太阳炙烤得他发懵,他甚至怀念起那股腥臊的液体经过喉咙的感觉。他现在渴望任何液体。他看着在远处行走的豹子。血液也行。他莫名这样想。他知道自己抓不住它,但他还是在想着,它可以放出一大碗血来。咕咚灌下去。他感到一丝口水出现在口腔里。大爷急忙把它咽了下去。他的喉咙还是有一种烧灼感。豹子的脚步慢慢踏在沙地上。它凸出的肩胛骨微微颤动。他很久没吃过肉了。肉也可以在沙子里焖熟。中午的时候,他躺进荫凉的马车里依旧在这样想。他怎么都睡不着,他想起瓮里还有一小块馕。他起身把它取出来,隔着报纸都能感到它散发着香气。他咬了一口,微弱的香气好像发出一声遥远的呼喊,然后就顺着食道划入了黑暗的深渊。他没有听清这个呼喊。他的咽喉在疼痛地颤动。现在馕只剩下微小的一块了。他看着它。它散发着香气。他在把它咽下去的时候,又听到遥远的呼喊。他现在听明白它在说什么了:吃了吧,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另一个声音附和说,是呀,她估计都烤成肉干了。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没去想。他无法思考,他躺下去,看到角落里的蛋。如果打破能喝到蛋液吧。蛋液。他迷迷糊糊地想。豹子。肉干。他好像正在撕扯这些东西,他的胃一直在消化这些东西。他感到一种幸福的甜味。奶水。娘。无尽的高空。大爷好像飘了起来,越升越高,向着无限的蔚蓝越飘越远。一个穿着绿色绸裙的女人从上往下朝他飞过来。娘。他知道那一定是他母亲。他就要能看清她的面孔,可豹子突然窜出来,它黑色的斑点好像烧着了天空。天空成了黑色。轰隆,雷电从高天之上劈下来。他急速地下坠。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好一会儿发现自己还躺在马车里。外面雨声大作,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从天上坠落。他过了好一会好像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奔出去,张大嘴巴接着从天上来的雨水。他的喉咙在咽那些雨水的时候生疼,他差点呛了一下,可他不管这些,依旧大张着嘴一开一闭。他喝了一会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拍打地面。他往地下看,四目所及都是鲤鱼。大爷抓起一条就开始啃。他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口,鱼肉苦涩中有一股清甜,而且越嚼越香。但是喉咙呼喊着,于是他迫不及待咽下去,又咬了一口。他盯着鱼看,愣了一会才发现那条鱼流出了红色的血,混着雨水流到地上。鱼的眼睛一动不动,嘴唇翕动着。他忍不住一阵反胃,把刚才吃下去的两块肉都吐了出来。生肉泛着粉红色的光,混合着血色,被牙齿咬得破碎。大爷忍不住又呕吐,中午吃下去的两块饼被完整地吐了出来。他才想到中午在阳光下发生的一切。他坐在那里,双手掩面,忍不住哭泣了起来:天哪,我都干了什么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