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不能倒转的。诗又何尝不如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完全脱离时代是不可能的。不过杰出的诗家不肯一味随波逐流,一方面吸收前人的长处,一方面再独立发挥自己的特性,由此便把诗家的发展推进了一步。
回溯自汉以来,各种诗派的变迁,总不离乎这种公式。建安诗是由十九首发展的,左思、郭璞又在建安诗的基础上加入了些史、子的成分,陶潜以后,开辟了慕写自然的诗境,梁陈诗又增加了花鸟人物的形象刻画,到了唐代,形式也多样化了,内容也复杂化了。
读到唐诗,就不觉眉飞色舞,应接不暇。这说明人的对艺术欣赏是要推陈出新的,是要变化多端的。若叫人从新的回到旧的,从复杂的回到简单的,是办不到的事。
唐诗已经发展到几乎无路可走了,而宋人还是能找出唐人所不重视的若干环节,设法扩大其作用。特别在词的方面,充分表现了新的面貌,新的趣味,使它成为大众爱好的东西。
由此说来,今天一定要说宋诗不好,要恢复唐诗,唐诗不好,要恢复汉魏诗,都是不合理的。我们今天对于这些诗的长处都要吸收,短处都要避免,更其重要的是:应当设法利用旧的长处,酿造新的产物。
过去谈诗的人,对于唐、宋诗的门户,往往有“出主入奴”之见。只有清初的叶燮,在他的《原诗》里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他说:作诗的人最初必定先有所感触,然后起意,然后成词、成句、成章。在感触的时候,无论是意、是词、是句,都是劈空而来,从无而有。
从心里发出的写情、写景、写事,都是人所未曾说过的,这样的诗,作者与读者都是乐于欣赏玩味的。若是同一意,同一词,同一句,出现了几次,还是老套头,那就非惹人嫌不可了。
天地的事物本来是越变越复杂的。人的智慧心思是无尽的,古人不过刚刚用过若干,还有待干后人的开浚,运用。天地一天不息,人的智慧心思也没有用完的时候。
历来对于唐诗、宋诗的抑扬轩轾,议论大有不同。平心而论,唐诗已经发展过的境界,宋人势不能再谨守绳墨,亦步亦趋,况且宋人的词已经在词的一门另有新的造就,则诗也不能不别立门户,与词保持相当的距离。
所以宋诗不取唐诗的面貌,而大致注重气势,加入议论, 虽名为诗而实近于文,自然有不得不然之势。固然不能说唐诗都好,宋诗不如,但唐诗是开基业的祖宗,宋诗是别派的子孙,子孙虽能不坠家风,究竟不及祖宗的盛时。论诗道的盛衰,总应当是这样看法。
至于偶然挑几句诗来看,却决不能说宋诗没有好处,潘德舆曾举出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散却为晴” 与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对看。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自成一体,雅有劲骨。这是对宋诗正确公允的评价。
艺术品之有时代性,是无论如何掩藏不住的。即以书法而论,过去五百年中,清初人的字就不像明朝人的字,乾隆年间的字就不像清初的字,道光年间的字就不像乾隆年间的字,近人的字也不像清末的字。
看古人的诗虽不能像看字那样一望而知,然而看得多了,也可以得其大概。 明中叶的诗家专门摹仿盛唐的格调,仿得十分逼真,然而细按下去,只有盛唐人的腔调,没有盛唐人的风味。
譬之于人,所着的衣服装饰虽是,而神情态度则非,明眼人仍然不会上当的。再往上看,宋人也偶然有像唐人的诗,他们却也未必是故意幕仿,那么,神情态度或者有点相像,无奈衣服装饰又非。
杨慎曾经说过一段笑话,他举出两首宋人诗,一是:“菱花炯炯垂鸾结,烂学宫妆匀腻雪。风吹凉鬓影萧萧,一抹疏云对斜月。” 一是:“烟波渺渺一千里, 白频香散东风起。惆怅江洲日暮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其时何景明是最主张唐诗,而最不要读宋诗的。杨慎问何景明:“你看这样的诗是什么时代的?”何景明说:“是唐人的。”杨慎笑说:“这正是阁下所最不要看的宋诗。”
于是何景明沉吟半天说:“细看到底不好。”何景明专从形式上判定好坏,而又观察不精,固然可笑,其实杨慎笑何景明也笑错了。
这样的诗在宋代的名诗家集中固然看不见,但也不能因为它不像宋诗就说是唐诗。细看起来,风吹凉鬓,一抹疏云,句意不够凝重,而柔情不断,更像词而不像唐人的诗,总由唐诗味厚而 以后的诗味薄的缘故。何景明说:细看到底不好,也并非绝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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