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1 镇西茶馆 2022-12-24 19:55 发表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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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9年4月7日，星期二，夏蕖（化名）老师告诉我，她在初二（5）班上课时被班上的一个男生骂了。话没说完，便流泪了。
我第一个反应是很生气。马上找来班主任，请他教育这个学生，我强调：“无论什么原因，学生当众骂老师绝对不能容忍！”
第二天，班主任找到我说，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个学生已经向夏老师道了歉。
我说：“这事还没完。仅仅向夏老师道歉还不行。我以前就讲过，凡是公开辱骂老师的学生，必须在全校向老师认错道歉！”
班主任老师有些为难：“这个学生很叛逆，恐怕他不会同意。”
我说：“我找他谈，你让那男生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我在办公室一边做事一边等待，结果行政办公室通知说，区人大视察的领导来了。我赶紧到校门口去迎接领导，然后陪着他们参观校园。转着转着，我突然想到，可能那男生已经到我办公室了，便让学校张书记陪陪领导，我转身快步走进办公室，看到那男生正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办公桌前。
看到据说很“叛逆”的孩子居然这么规矩地站着，我有些意外。心里的气消了不少。
我请他坐下。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说“不用坐”，我明确地说：“请你坐你就坐下嘛！”他只好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
我先表扬了他按时到我办公室，并等我。然后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张宇强”（化名）。我又问他骂老师的经过。原来，那节课上，他喝完水便往教室后面扔水瓶，影响了上课，夏老师很生气地批评他，他不服气，觉得老师小题大做，便嘀咕了一句“扔个水瓶又怎样了嘛”，夏老师让他站起来，他一下火了，不但不站起来，还大声骂夏老师：“你妈的……”语言极为下流。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细节，更加愤怒：“你扔瓶子本身就不对了，直接影响了夏老师上课，老师批评你，你还骂老师，而且还用这么下流的语言，这是在侮辱夏老师！”我的语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
眼前的他十分恭顺，低下头，说：“我错了。我昨天已经向夏老师道歉了，她说她原谅了我。”
我说：“你已经向夏老师道歉，这当然好，但我以前在全校大会上说过，凡是公开场合骂老师的同学，必须在全校向老师道歉。下周的升旗仪式上，你必须读你的检查，向夏老师公开道歉。”
他表示同意。
我态度缓和了下来，说：“嗯，张宇强同学，你虽然犯了错误，而且是很严重的错误，但现在很诚恳地认错，并表示愿意在大会上向老师道歉，这该表扬。”说着，我拿出一颗糖，“奖励你知错认错！希望你还能够改错！”
他接过糖，说：“谢谢李老师！”
二
送走了他，我来到夏蕖老师办公室，说了我教育张宇强的经过，对她说：“孩子已经认错，你也要宽宏大量一些，毕竟是孩子嘛！”
她说：“我已经原谅他了。”
我问她：“你现在想想，昨天的事可不可以避免？”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不解地望着我。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昨天发现他扔矿泉水瓶子后，如果换一种方式处理，会不会避免他骂你？我想，这事儿虽然已经发生了，你也原谅了学生，但如何才能避免以后类似的事发生，我们还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进行一些回顾反思。”
她说：“他的行为严重干扰了我教学，我自然要批评他呀！”
我笑了，说：“不是说你不应该教育，而是还有没有更智慧的做法？”
她想了想，摇摇头：“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说：“你刚工作两年，经验不足，可以理解。但如果是一位老教师也许有这样一些做法可供选择，比如，发现他扔矿泉水瓶子后，一言不发，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盯他几秒钟，一般来说，做了错事的小孩是经不起盯的，会很心虚地低头，然后你继续上课，等下课后你再找他谈心。或者，可以调侃几句，哟，谁这么有本事啊，那么远的距离，居然那么准确地扔进了垃圾桶，身怀绝技啊！大家轻松一笑，化解了当时的紧张，你继续上课，这个问题留待课后解决，这不也很好吗？还有，你甚至装作不知道他扔了瓶子，浑然不觉地继续上课……这些做法，不是放纵犯错的学生，而是避免激化矛盾。如果你选取其中任何一项做法，或者还有更机智的做法，昨天学生骂你的事都很难发生。”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很真诚地说：“李老师，我发自内心地接受您的说法。也怪我急躁，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说：“我年轻时比你还急躁呢！说不定我当场就动手了呢！这男生虽然已经向你道歉，你也原谅了他，但你还得继续教书，如何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这就是我今天找你聊这个的原因。”
三
按说，这事已经解决，但我依然决定将这事扩大为“公共事件”。因为我校地处城郊，89%的学生来自当地失地农民的家庭，还有少部分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弟，相对而言，父母的文化素养较低，总体的文明修养也不高。在我当校长之前，甚至还发生过课堂上男生打女教师的事件。因此，我决定以这件事为契机，让全校学生接受一次教育。
但有一个问题在我心里一直很纠结。让张宇强在全校读他的检查，向夏蕖老师道歉，这会不会损害他的自尊心？毕竟他只是在他班上的教室里犯了错误，现在让他在全校认错，这是不是一种“示众”？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初二的孩子。
既要维护教师的尊严，又要保护孩子的面子，还要教育全校学生，我想到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由我替犯错学生读检查，隐去犯错学生的姓名和他所在的班级，只说这件事儿。重点不是谴责这一个孩子，而是讲清楚这件事的恶劣性质，进而警示全校学生。
我又把张宇强找来，对他说了我的想法，还解释说：“我会有一个演讲，这个演讲当然会说到学生骂老师的事，但我演讲中说的‘孩子’已经不仅仅是你了，而是所有骂老师的孩子，因此你一定要理解，不要误以为李老师在批评你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表示理解。
对孩子的相关心理疏通工作做好后，于是，在2009年4月13日周一早晨的全校升旗仪式上，我作为武侯实验中学的校长，代张宇强读了他的道歉信——当然隐去了姓名和班级。
然后我以《孩子，你为什么要骂老师》为题向全校师生发表了一个演讲。我虽然是因为张宇强犯错而发表的演讲，但这个演讲所针对的不仅仅那个犯错的孩子，而是针对所有说脏话的学生。也就是说，我演讲中这个“孩子”的形象，是所有说脏话的学生的总和。
我在演讲中特别谈到了学生的“理由”——
你也许会说：“老师的确做错了”“老师冤枉我了”“老师教育我的方式过分了”……姑且承认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吧，可你就该骂老师吗？老师做错了，作为一个懂事的学生，应该采用合适的方式与老师真诚地沟通。老师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完人，圣人也屈指可数，所以希望老师一点都不犯错误是对老师的苛求。老师冤枉你了，这是教育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想想，生活中你是不是也有误解或冤枉你的同伴朋友的时候？仅仅是误解，你就可以辱骂老师吗？冤枉你了，课后找老师解释不就行了吗？多大一点事啊，你就非得辱骂老师？老师教育你的方式过分了，也不能成为你骂老师的理由。第一，老师是在教育你啊，方式也许急躁了些，但也是为了教育你，这片苦心你应该明白。第二，如果不是你做的错事太过分，老师也不至于这么愤怒，是你“过分”在先而把老师激怒的呀！第三，老师在气愤之中，也许没能控制住情绪，教育你的方式有些过分，这当然不妥，但你就应该“以暴易暴”吗？第四，如果说老师情绪激愤导致在批评教育你的时候语言失控甚至行为冲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还不仅仅是你当时犯了错误，还因为你的老师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中，承受着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啊！学生们都说自己学习压力很重，可是你们的老师压力更重。也许给你上课的老师，长期带病坚持工作呢！也许因为年幼的孩子发高烧，老师昨晚通宵未眠呢！也许因为年迈的父亲或母亲突然患病住院，昨晚上老师在医院守候了一夜呢！也许老师在你们上课的同时，心里还时不时惦记着自己代课教师的身份什么时候才能转正呢！也许你的老师本来是好心好意为学生，却被不明真相的家长一封匿名信举报到了教育局，他心里正烦着呢！……如果这些都还只是“也许”的话，那么我下面所说的一定是绝对的真实：职业竞争的刀光剑影、应试教育的血肉横飞、疲于奔命的工作节奏、达到极限的工作负荷、随时意想不到的来自学生的突发事件、面对成绩差的学生长期孜孜不倦地教学却几乎是颗粒无收、日复一日地面对顽劣学生苦口婆心地教育却总是油盐不进……如此等等，让老师的心灵已经不堪重负，你却要老师在教育过程的每一件事上都那么“冷静”、那么“细致”、那么“有耐心”，那么“讲公正”，不能出一丁点差错，这是不是过于苛刻了呢？
如果你了解进而理解了老师的这一切之后，想想自己辱骂老师的事，你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人是有尊严的。所谓“尊严”，通俗地说就是“面子”。失去了尊严，就叫作“丢脸”。骂人、说脏话，是自己损害自己的尊严，是自己丢自己的脸。孩子，我估计你这可能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
四
这事情似乎已经比较妥善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地解决了，但我觉得要真正让年轻的夏蕖老师恢复对工作的热忱、对职业的钟爱、对学生的情感，还需要我这个校长慢慢继续做一些工作。
大概是半年后，夏蕖老师担任了该班的班主任。实话实说，当初学校安排她做班主任时，她虽然接受了可不是特别心甘情愿。但是，她一旦当上了班主任，便特别投入，也爱动脑筋想办法把工作做好。
我突然又有了一个创意。
那天中午，我到夏老师的班上叫了几个学生，和我一起到校园的一处草坪。
我说：“我想听你们随便聊聊对夏老师的印象最深的一点，不一定完整，但一定要真实。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一旦说出来就要是你的心里话。”
然后我掏出手机，征求他们的意见：“我可以将你们的话录下来吗？”
他们都点头说：“可以！”“没问题！”
孩子们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动——
一个男孩说：“夏老师的英语课上得好，还常常利用午休时间辅导我们。”
另一个男孩：“上次突然下起雨来了。夏老师看见我没伞，就在旁边给我打伞，后来还把伞留给我，让我挺感动的。”
一个女孩说：“夏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很爱，虽然有的同学成绩不好，但她依然耐心细致地辅导他们，还特别欢迎这些同学去问问题。”
另一个女孩说：“夏老师的家离学校很远，但她每天早晨都很早来到学校，来到班上，关心我们的学习！”
还有一女孩说：“夏老师的孩子很小，又不在身边，夏老师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来爱，我们能体会到。”
这些朴素的语言感动了我。我问大家有什么要对夏老师了说的，孩子们说：“夏老师别要太辛苦了，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有时候惹你生气，是我们不好，请夏老师原谅我们，我们是爱夏老师的。”“马上半期考试了，夏老师，我一定努力，争取取得好的成绩！”“夏老师，我们会让你因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的！”
一周以后的全校教工大会上，我播放了孩子们讲述的夏蕖老师的小视频，全校老师们热烈鼓掌。看着屏幕上可爱的孩子们，夏蕖老师不住地擦拭眼泪。
2022年12月23日（根据当年的工作日记追忆而写）
【李镇西】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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