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半年后，常燕萍去世。作为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林春一直照顾到她离开人世。
母女俩是否前嫌尽释，没有人知道。林春重新选了一块墓地，将父母合葬。张永会没有异议。
已经快到春天了，真好。林春想。难捱的冬天，真难，但之所以要去捱，就是因为前面有春天的希望。
此后日日夜夜，好像如同往常一样，又好像与往常一点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天还是那片天，阴的时候有乌云，晴的时候有太阳；地也还是那片地，不管是田野还是马路，该有生命生长还是有生命生长，该有汽车飞奔而过，还是有汽车飞奔而过。就连那些星星啊树木啊花啊飞来飞去的蚊蝇啊，一样，与以前，都没有任何变化的，一模一样。包括江野，也还是那个江野，惦着，念着，但又彼此自由着，偶尔抱着亲吻着抚摸着。没变，什么都没变。
就像人活在这世间，活着根本不需要理由，跟能亘古不变的一切一样。嗯，就是这样。
9
再一年后的初春，江野收到林春的信息，告诉他她又要带团去海南，这次大概是十天。江野回复说，好，等你，平安宝贝。
半个月后，江野得知了林春的死讯。是林春异父异母的妹妹打电话给他的。
江野赶到张永会家，张永会的女儿告诉他，林春是在十天前自杀的。
林春没留下什么话，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床头柜上，有两张诊断单，一张是“季节性情感障碍”的诊断，一张是乳腺癌的诊断，它们被林春的电话压着，她在诊断单上留下了江野的电话和名字，并且附加了四个字：不要葬礼。
林春去世时一点也不难看，像是睡着了，像是在做着一个香甜的梦。
自杀之前，林春大概是断了一段时间的食，并且为自己做了灌肠。她将门窗反锁好，在烧烤炉里烧了足量的碳，在碳完全燃烧之前熄灭它们，这期间她用白酒吞下一百片安眠药，最后用美工刀割腕，躺在床上，从容死去。
这是一场预谋得非常周密的自杀，甚至她怕因为喝了白酒而在死后身体排出小便特意穿了一条成人尿不湿。
她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并且提前理了更加利落的短发，自杀之前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并且化了淡妆。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所以她死后的面色，非常红润，非常好看。
她没有什么积蓄，张永会的女儿说，她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父母买了最好的公墓。她的骨灰，现在寄存在殡仪馆。
江野接过林春留下的两张诊断单和手机，礼貌地说：谢谢。然后提出，林春的骨灰能否交给他来处理。张永会的女儿说，可以，我们之所以没有处理，就是因为她留下了你的电话号码。江野非常诚恳地说：谢谢。
江野在殡仪馆看到林春的骨灰盒，上面的照片，跟她导游证上的一样。清爽的短头发，乌黑的，面容清淡，穿着白衬衫，江野觉得说不出她哪里好看，但，在他看来，就是很好看。
你这个傻姑娘。这是江野见到林春的骨灰盒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他泪流满面。
他将林春的骨灰带到了自己老家，浙江富春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然后埋在自家田地边，微微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安顿好一切，他从车里拿出两瓶黄酒。坐在林春的坟边。
林春，他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给了我可以跟你说说话的机会。这让我怎么说呢，我一直没告诉你的是，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越喜欢你，那是种揉到了骨血中的喜欢，你问过我什么是爱，我想，这大概就是了。
林春，他说，也许对我这样年纪的男人来说，说这些太矫情了。但是不，我一点都不觉得。男人活到这样一个年纪，总是以为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动情动心了，但我现在才发现，其实不是，你就说现在吧，我就为你感到揪心，十分揪心。
林春，我一直对你说，你不化妆的样子真好看，特别好看，就像照片上一样好看。你甩着头发的样子，盘着腿坐在那里的样子，你仰起头笑的样子，真好看。不过我还是很揪心，不仅是你的种种美好让我揪心，而是我为你做出了承诺，做出了粉身碎骨也会兑现的承诺，我却没能够实现它。
但是林春，他说，你一定会说不需要我请求你原谅。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任何，从来没有。每次见我都是欢天喜地，没有任何怨责，我一直以为，你活得多么轻松多么快乐。但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需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既然你这样选择，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能够充分地说服你自己，你满意，就挺好。
江野像平常在林春家里喝酒聊天一样，坐了很久。他拿出林春留下的手机，以前林春为他设置过指纹识别，他打开了它。在林春微信里，他看到了林春留在私密朋友圈里的一封信。是给他的。
10
嗨，江野君。
我想我可能让你失望了，当然，我所说的“失望”，并不是我违背了你的意愿为自己选择了死亡，而是，我没有葬礼，所以让你失去了大闹我葬礼的机会，真的是很抱歉呢。
但你一定没有怪我，我知道，因我的身体，到最后都是完整的，因为你说过，你不允许你爱的人死后身体不完整。我特别珍惜这句话，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用了“爱”这个字。说出来也许会让人笑话吧，尽管这一生，我并没有所谓的“所求而不得”，但当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深深地，深深地被打动了，当然，不是因为“爱”字，而是，毫无来由。这感觉就像，你独自站在旷野之地，发间吹过没有来由的风，就是那种瞬间的美好。
正像你所看见的，我患了乳腺癌。你知道我看到诊断单时的感受是什么吗？对，非常轻松，非常释然，因为如果说活着就像这世间万物的生长一样不需要理由，那么，我终于为自己的死，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别哭，江野君，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落泪的样子，你要知道，这是我自己对自己最后的成全。我再不会为冬天的到来而担心，再也不用在痛苦的情绪泥泞中艰难地挣扎——哪怕乳腺癌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但我需要你知道的是，让我做了这个决定的并不是它，它只是让我下定这个决心的一个，理由。而且我也没有被摧毁过，我很勇敢，所以才能够活到这么久。
在我的妈妈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她问我是不是愿意原谅她，我告诉她，需要被原谅的不是她，而是年少时的我自己。其实事情往往就会这么奇妙，好像每个人都错了，但其实每个人又都没有错，因为，各自需要负责的，永远是各自的人生，不是吗？如果说我对她存在“不原谅”，那么我跟你，就更不值得原谅了吧？
别笑话我啊江野君，我明明是笑着，可眼泪就会流出来，还好我现在还没化妆——虽然你不太喜欢我化妆的样子，但是，就算是离开，也要得体地离开啊，就像你对我说过：活得好好地活，死，也得好好地死。
现在我一点都不惧怕“死”这个字，好像就是去赴一场邀约，而我只需要穿上我最美丽的衣裳，化个漂亮的妆，然后就在睡梦中，去赴一场未知的邀约。我不要葬礼，因为我其实是知道的，不管怎么样，死去的人，大概都是不会很好看，比如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而我，并不想让你见到那个时候的我，再好看，也不行。
当然，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我说下辈子怎么才能让你认出我呢？我说在我死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哭，在我脸上落下一滴泪，那么来生这滴泪就会变成我脸上的一颗痣，然后凭着这个，你就能寻得到我了。但是你不同意，你说如果你控制不住，眼泪会落满我的脸，那我来生不就毁容了？所以为了下辈子的容貌，也不能让你见到那个时候的我啊。
其实，人哪有来生呢，连你都说，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是真有灵魂，也会随着风，随着时间，渐渐消散了。所有情分，都只在这一生。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从小把我带到大的外婆，还有你，我的江野君。
所以你只需要记住林春，记住曾经那个鲜活的林春，那么，我就是永远活着的了。
不管怎样，都好。
在我小的时候，有一个日记本，上面可以根据农历生日来推算命运，我好奇地推算了一下，上面说：卒于春光之中。
冬天真的，太难捱了，但是对于曾经的我来说，再难捱也得捱啊，无论我跑到天涯还是海角，都得捱，因为——春天就要来了。所以如果说这是一句谶语，那么，它也是一句幸福的谶语。
你可以记着我，但请不要怀念我。
因为你们永远会有自己要继续过的生活。你说得对，真心相爱的人，是值得原谅和尊重的，所以她——离开或不离开，我想你自己都会处理得好。
哦对了，以后不管你跟谁在一起，我的灵魂，都不会站在边上看着你。这是我为你做的，最隆重的一个承诺。
不说再见了。只愿来生，与今生的任何一个人，都永不结缘。
命不我予，请不要哀愁。江野君，祝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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