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etty
初二的暑假于旁人来说与以往任何一个暑假并无两样。经历了一个学期的紧张学习,这个假期无疑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但于金亮而言却是一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痛)。他的妈妈,最爱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了他。她死在了他的怀里,他亲眼看着她离开了……
这个消息钰琪还是从爷爷口里得知的。暑假刚开始钰琪就去姥姥家呆了半个月。一回来,她便跑到爷爷奶奶的小屋亲昵地和他们坐在炕上。钰琪每次都是这样,初中,高中,大学,甚至上班,成家后她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首先冲进爷爷奶奶的小屋,这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回来爷爷都两条腿耷拉着坐在炕沿上,旁边放着茶盘,茶盘里有茶壶和茶杯,钰琪一来,奶奶就给她也倒好一杯茶,自己坐到炕里盘着腿笑眯眯地看着她和爷爷。爷爷端起一杯茶,撅起嘴唇,凑在杯子边儿小心翼翼地滋啦喝一口。然后就像讲故事一样讲起新近家里,村里发生的事情。
这次也是一样。
“金亮,你的那个同学他娘不在了。”(金亮一直唤他的妈妈为“娘”)爷爷慢悠悠地说。
“啊?”钰琪惊讶极了。
“喝药死的。”爷爷并不着急,依然用平和的语调说着。
“喝药前被他男人打了,打得挺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也肿得老高,眼睛都看不见了。一大绺头发也被拽掉了……”
钰琪听得直打哆嗦。
“打架的时候,谁也不在场。打完了,金亮他爸就出去打麻将了。金亮他娘就把家里的半瓶农药全都灌下肚了。”
“那金亮呢?”钰琪焦急地问。
“金亮是第一个发现他娘喝药的。当时他娘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儿,两眼发直,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哭着抱起他娘,不停地唤她。可惜发现太迟了。她娘含泪看了他一眼就断气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唉,可怜的孩子……”爷爷叹着气。
钰琪的眼泪已经不听使唤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到脖颈上,冰凉的……
“听说死后面目太难看,还给化了妆,活人的眼睛呗,有啥用,嗨,现在的人哪……”爷爷撤了茶水点燃一根烟接着说。
“活人的眼睛。”
她也经常听妈妈讲这句话。大抵是给活人看的意思吧。
“活着的时候若好好待她,她不至于死,更不至于死得那样难看……”钰琪愤愤地想。
她向来讨厌大人们吵架,她觉得那样太冷血,太野蛮。
曾经她见过邻家的小女孩儿满脸泪水,哭着嚷着发疯了似地跑来拽着爸爸的衣角央求他去拉架。
女孩儿的爸爸妈妈又打架了。
而且为了不让别人拉架,男人把女孩儿推到屋外,两个人反锁在屋里打。房间里充斥着女人的哭骂声,惨叫声,还有男人暴怒的呵斥声。
女人满脸血迹地从房里跑出来了,头发凌乱,拼命地在巷道里跑,男人操着板凳在后面追。
钰琪看到这一幕,吓傻了,浑身打着哆嗦……
钰琪的爸爸妈妈“救下”了那个女人。小女孩儿扑倒她妈妈怀里放声大哭。女人带着小女孩儿回了娘家。
钰琪以为从此以后,女人不会再和男人一起生活了。可是没过几天,男人就把女人从娘家接了回来,一如往常地过日子……
金亮的父母大概也是这样吧。只不过金亮的母亲不堪暴力,遂寻了短见。她似乎能想象出金亮哀伤,惊恐甚至于绝望的面孔。他该有多么痛苦啊!
钰琪走出爷爷的小屋,一个人坐在屋后的小园子里,她伤心地放声哭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照着碧绿的菜畦,几只白色的小蝴蝶相互追逐着飞来飞去……
钰琪透过泪目看着这一切……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钰琪醒得很早。起了床,洗漱完毕后便走出了家门。太阳还未升起来,天边是玫瑰色的红。清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气息。钰琪走到院墙旁的李子树跟前,伸手摘下了一枚红彤彤的李子,用手拭去上面的露水,便送近嘴边吃了起来。
她走出院子,顺着门前的路走向了青山小学。很多年来,钰琪一直喜欢在校园里走走,坐坐。只要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校园的环境和氛围吸引着她。正值暑假,学校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拄着拐的瘸腿老人在护校。他的年纪很大了,与爷爷同辈,在家排行老二,村里的孩子都叫他二爷。他的腿天生就是那样,为此一辈子也没成过家。他在青山小学护校有很多年了,他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家,闲暇时就在校园里修剪花草。
他爱青山小学的每一个孩子,课间他常拄着拐站立在操场上看着他们跳皮筋,打沙包。甚至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的相互追逐,他也喜欢看。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他的心里也觉得快活了。
“丫蛋儿,起这么早?”
看见钰琪他便笑盈盈地过来开大门。门口两侧两列高大的白杨,笔挺粗壮,浓绿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二爷带她到值班室给她倒了一杯水,问长问短,让钰琪感觉很亲切。
坐了一会儿,钰琪走到了操场上。
校园并没有多大变化,每班门口的紫丁香长高也长大了。花早已经落光了,留下绿色的小叶子。花枝是修剪过的,远远望去,整整齐齐的一列,很是漂亮。
操场前端的两个圆形花坛,每个花坛中央都种着一株小松树,围绕着松树有规则地种着一圈一圈各色的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钰琪走到花坛边儿在水泥坛儿上坐了下来。从前学校里来拍照的,大家总是选择这两个花坛为背景。中间簇拥着班主任老师,同学们快乐地摆着各样姿势。照相的也不提醒,也不纠正,就压下了快门键。
钰琪望着主席台上高高的旗杆,旗绳松松地绑着。她想起了曾经升国旗的场景,那时候他们的胸前都飘着鲜艳的红领巾。金亮是升旗手,她和最好的朋友柳丹是护旗手。每个星期一他们都把国旗高高升起,星期五再把国旗降下来。一切似乎都历历在目。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开学就初中三年级了。柳丹现在怎样了呢,她突然有些想她了。前些天还收到柳丹的信,她说在内蒙的一个化妆品店里帮忙,一个月能拿300块。在钰琪的印象中,柳丹总是缺钱,她总是谈赚钱,谈自己的哑巴弟弟和还没上学的小妹妹。作为姐姐,她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任。即使她还没到那个年纪。即使她的成绩也那么优秀……这其中的无奈,钰琪想不太明白……
钰琪又想起了金亮。自从她知道金亮妈妈的事儿以后,她就特别想看看他,但又特别害怕见到他。她站起身走向值班室和二爷告别后便走出了校门。出了校门她下意识地拐向了与家相反的方向,这是可以通往金亮家的方向。
青山村村子不大,房子一律朝南,一排排整齐排列。每一排稀稀疏疏十几户人家,前后总共只六排。当地人都说几趟街儿,钰琪家在前趟街儿。出了门眼前就是茫茫的田野。金亮家在后趟街儿,屋后是一片杨树林。再往后也是茫茫的田野。
钰琪在公路上径直走着,红彤彤的太阳高高地悬在东方,暖融融地照着钰琪的脸。蔚蓝的天空旷亮无比。公路两旁的树木新鲜漂亮。钰琪的心情也因着这美好的清晨而显得格外开朗。她的步子轻快,嘴里哼唱着。到了最后一趟房子,她拐进了村路。
金亮正在房前的小园子里浇菜。他在压水井旁身子微屈往桶里压水淡蓝色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贴在背上。水压满了,他提着满桶的水,往院墙这边的西红柿地走来。水由于颠簸从桶里溅出来,在阳光下晶亮闪烁着彩色的光。
“能进来帮忙吗?”钰琪清脆地说。她也纳闷儿今天为什么能这么大方地跟他说话。
金亮直起腰,愣了一下便微笑着说:“进来吧。”
大门旁的侧门是虚掩着的,钰琪推门进到院子里,又从木头园门走进了菜园子。
“你再拿一个桶吧,我帮你压水。”钰琪建议说。脸上呈现出明朗的笑。
“你行吗?”金亮看着她瘦小的身板,怀疑似的说。
“可以,可以。”钰琪显得很自信。
金亮果真又到房里取出一个木桶。
钰琪往空桶里压水,金亮提走压满了水的桶去浇菜。
当金亮回过身来,看见钰琪身子正使劲儿向上一窜,然后整个人趴在压手柄上打着提溜儿使劲往下压,但是出来的水流却很细。她不停地窜上压下,忙得不亦乐乎……
金亮噗嗤笑了出来。
钰琪回过头看金亮,脸红彤彤的。
“这也叫可以呀?你还是歇歇,让我来吧。”金亮处于变声期,声音粗粗的,哑哑的,但脸上是笑盈盈的。
“你们家的压水柄太重了,我在家压水很轻松的。”
钰琪有些不好意思地闪在一边争辩说。她乖乖地看着金亮压水。他似乎毫不费力,压水柄一上一下,水就大股地从出水口涌出来,钰琪呆呆地看了好半天,直到一桶水又压满了。
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差别,虽然年龄相仿(金亮只大钰琪一岁),但此时钰琪的个子只到金亮的肩头。由于经常帮家里干农活,金亮最近一年也壮实了许多,胳膊和肩上的肌肉清晰地呈现出来了,看起来很有力量。
“你可以去摘个西红柿吃啊,还有黄菇娘儿,红菇娘儿……浇菜这活儿不是你们女孩子干的。”金亮打断了钰琪痴痴呆呆的遐想。
钰琪这才活泼起来,跑到大片的黄菇娘儿秧前半蹲半跪着,一只手轻轻地掀起菇娘儿秧,另一只手认真地找掉在地上的成熟的黄菇娘儿。
这是钰琪最喜欢的。童年的记忆中绝对少不了这个。
除了黄菇娘儿还有红菇娘儿,成熟的红菇娘儿 大如龙眼,晶亮亮,红艳艳的。细皮嫩肉的活像个娇羞的小姑娘躲在干黄的软皮儿中。不过要说味道还是黄姑娘儿更甜酸有味儿。
那时候女孩儿们除了吃,更喜欢用半成熟的菇娘儿做“咬响儿”。
剥皮儿,在去掉果把儿处用非常细的硬棍儿慢慢扎进去往外投里面的籽粒儿,一边投一边用手捻,最后把里面满满的一肚子籽粒儿都投捻出来,剩下一个完整的菇娘儿皮儿,把菇娘儿皮儿含在嘴里,把皮上的那个小口儿朝外,用嘴一吸气,菇娘儿皮儿就充气鼓了起来,这时通过舌头再把菇娘儿皮儿的小口儿用下嘴唇的内侧堵住,用上门牙咬下去,菇娘儿皮儿里的空气通过小孔与下嘴唇内侧的接触处挤出来,就会发出或清脆的或低沉的声响了……
想着想着钰琪不觉地努起嘴,下嘴唇儿兜起了上嘴唇儿,做出“咬响儿”的动作。
她从秧子上折下一个半熟的以她的经验可以做成“咬响儿”的菇娘儿,拿在手里慢慢捻搓着,捻得软了,又到墙根儿的大榆树下找了一根小木棍,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做起了“咬响儿”。这时候金亮也浇完了菜,在井旁的盆子里撩水洗了洗满是汗水的脸。也走过来坐到了钰琪旁边。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在钰琪面前总是紧张得不敢正眼瞧她,为此经常装着很严肃的样子。而今天却觉得和她相处起来特别亲切。所以他很自然地坐在那,心里也觉得轻松。
妈妈不在也有三个多星期了。起初他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心灵被黑暗被痛苦疯狂地咬噬着。他愤恨全世界的人。他很想妈妈也将他一并带走。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妈妈一样爱他了。打记事起,每天围前围后,操心他生活起居的只有妈妈。爸爸爱的是赌钱,喝酒。每次赌输了就喝酒,每次喝醉了就要打妈妈。慢慢地这成了一种规律。有时候他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离开爸爸?后来他明白了,妈妈所忍受的一切均是为了他,为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给他一个有爱的童年。毕竟是他的亲爸爸,她总是抱有一线希望……可是命运并没有眷顾可怜的妈妈,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说起来也奇怪,这么快自己竟从痛苦的深渊里挣扎出来了?此刻的他竟能如此轻松甚至有些快活?
其实生活往往如此,一方面总是把你推向痛苦的深渊,但同时它又会摆给你各种各样活下去的理由。
苦痛其实从未消失过,只不过它一直躲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如果你能战胜它,你们将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反之你就会被它彻底击垮。
金亮想着,苦笑着……
“嘿,我做成啦!”钰琪把“咬响儿”举到金亮眼前晃来晃去。随后她又把它放在嘴里咬,发出“嘟——嘟——”的声音。
“你们女孩子就喜欢玩这东西。”金亮回过神儿来失措地说。
“你能咬出响儿吗?”钰琪看着金亮想象着他咬响儿,嘴唇一努一努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金亮意会到她在想什么,便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看别处。
“嘘——沈钰琪,你看!”金亮突然指向西侧的木栅栏轻声说。
一只黑色的比喜鹊稍小的鸟正衔着一条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停在栅栏边儿,东张西望,一会儿又蹦跳着换个位置东张西望。
“它在找安全的地方,确定没有危险了才会把虫子吃掉。不信你看着……”
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鸟身上,屏气凝神地盯着……
那只鸟很警觉,一会儿蹦跳到栅栏边的杏树荫底下,一会儿又飞上树枝,没一会儿又落回了栅栏上……反复折腾了好多次最终还是飞上中间的树枝不动了,浓密的叶子遮住了它。但是他们能想象出它怎样又紧张又兴奋地吞掉那只肉虫。
不知不觉时间已接近正午。
“我该回家了。”钰琪站起身来说。
“嗯,好,我也回屋弄点儿吃的。”
“你爸,他——不回来吗?”钰琪很不愿意在金亮跟前提起他爸爸。
“他一早就出去了,估计晚上才回来吧。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他的事我从不关心。”金亮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
“哦——”钰琪一时无语。
她慢吞吞地往大门口走着。
“金亮,你要坚强!”走出院门后。她突然回头冲金亮说。
或许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她的声音不大,金亮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总之,他没有看钰琪便低着头走进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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