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走吧/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北岛）
我的父亲是广东某家公司的门卫，母亲是某分公司的“厨师”——为三四十个员工买菜、煮饭做菜，都是她一个人的活。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亲自从不得已放弃做私烟的生意以来，到广东打工，已近十年了。他们在同一个市，不同镇，母亲每个周日放假时，都会到父亲租的房子里，和父亲聚一聚。
大四下学期了，我还没有找到工作，父母亲希望我也能留在广东。眼见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都离校奔寻自己的归属去了，于是，我终于也还是去了一趟广东。
先是到广州，住在姑父所在公司的宿舍里。我不知道母亲担心我什么，是怕广州太乱而我第一次来么？还是来和我一起去参加招聘会，这样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她说，我过来看看不行么？谁知周六晚上，母亲真的来了。她到了，就一头瘫软在床上。一路上，她不知吐了几次。过年时父母没有回家，只是小弟小妹去和他们一起过年，上次见到母亲还是去年暑假的事了。那时弟弟要去上大学，父母亲只请假回来几天。
我睡下时，母亲已经在旁边睡着了。我想起过年时与母亲的争执：我想去支教，而母亲不同意；我又不愿去和父母一起过年，她叫我去试试表叔介绍的一份教师工作，我不去。因为我的固执，母亲来了气，说了一些十分让我伤心的话。她说，你不喜欢在大城市，那你就一辈子待在农村，在家耕一辈子地，费那么多钱给你读书……没等我把话说完，母亲就把电话挂了。尔后她给我发来短信说，为儿女的事，我第一次流泪了，我不明白你头脑里想的什么，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名誉，不为了钱，不为了好生活，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自己也是暗自哭泣。我和母亲的关系就这样僵持了好一段时间。父亲也是无奈，他表示不插手这件事了。后来，母亲说是她不好，我也渐渐打消了支教的念头，我们的关系才恢复了。从未和母亲有过这样的对抗，我从来都是很少让父母担忧的。这一次，我选择了理解，做个听话的女儿吧。
现在，母亲就躺在我的身边，看上去那样疲倦、虚弱，好象又苍老一些了。我不禁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黑暗中，却不敢用手去擦，怕母亲发觉。
第二天，母亲陪我去参加招聘会，她就在门外等了一个小时。下午，母亲就回公司去了。她在车上来回所受的煎熬，算来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仿佛还要漫长得多。我还要用姑父的电脑准备一下第二日到父母所在市的一个公司的面试，因此没有和母亲一起过去。而父亲以为我会和母亲一起的，晚上还买了很多菜。
第二日面试之后，我就去了母亲那里，与母亲商量是否决定在那家公司上班的事。因为思虑过多，我的心情十分烦躁，不想多说话。母亲买橙子给我吃，买鸡蛋果让我尝，还特地煲鸡汤给我喝。为了上网查一个学校招教师的情况，母亲又走了好一段路，带我去找网吧，交了定金，待我开了机，她才走。我其实多想她快些回去，我怕自己烦躁中表现出对母亲不好的态度来，让她伤心，所以努力控制着。可是她一走，眼泪却又是控制不住了……
在父亲那里住了一夜之后，那家公司也没有给我通知。我便准备继续到姑父那里住着，参加招聘会。从广州芳村转乘公交车到姑父所在区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一路所见，甚是繁华,商业化的味道也甚浓。那高耸的摩天大厦，那夹杂在狭窄街区的古旧的英式建筑，车流在三层高的立交桥上飞驰……公交车经过珠江隧道之后，我看见珠江了，我看见沿江的轮船了!我心里十分激动。母亲对我说过，她怀我的时候，在广东打工过一段日子。她说，你是喝过珠江水的。而我最难忘记的，是我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和母亲、大弟弟一起从梧州西江坐轮船到广东，我站在船边看江水；在姨妈处时，又在小河里坐过一次小舟（母亲说是小艇）。与轮船上看见的水浪不同，我立在小舟头，看着岸边地里开着的黄灿灿的菜花，看着香蕉树上缀满的一串串绿色小蕉，我觉得一切是那样宁静，小舟如在画中行。那是我第一次坐轮船，第一次乘小舟，至今也是唯一的一次。每当想起，那画面总是很清晰，却总像是不真实的，像在梦里的一般。都是童年那么幼小时的事了，母亲不相信我可以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即使回忆起来像在梦中一般，我却从来不曾淡忘。如今重来，竟已是二十余年过去了！当我再一次看见珠江的水，看见珠江上的轮船时，心中怎能不激动呢？只是不再是当年的舟行画中，而是公交车穿过闹市街区，一路上，硕大而鲜艳的木棉花迎面而来……
才过了两天，父亲叫我过去，他有个朋友要介绍我进他所在的集团去工作。我便又打点行装，又到了母亲那里。周末，在父亲住处，母亲正准备晚饭等父亲回来。房间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小院里有棵黄皮果树，花正开着，地上落了细细的花粉；地上摆了许多盆花，几朵玫瑰花也正开得艳。母亲说，我每周末回来就是这样，白天睡到中午，就去买菜，煮了很多好吃的，煲好靓汤，看看电视，弄弄花草，只等你爸下班回来；你爸平时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太静了，躺在床上都能听到风吹黄皮树叶的声音，还有小雀子在树上叫；他觉得寂寞的,像现在这样若能每周聚一次，热热闹闹的，岂不是很好？将来你们若都来，就更热闹了……
我听着，一头只是随意应几声，一头心里又十分酸楚，努力忍着眼泪。父母亲这么多年很少回过家，一方面父亲常年没有假，母亲过年时的假期也只有几天，又坐不得车；一方面，也许父母亲想多得一些工资吧。弟弟妹妹上学都寄宿在学校，家里只有爷爷守着一间那么空落的房子；奶奶和大堂弟住在小叔家，也是要守着房子的缘故。叔叔婶婶都到浙江打工去了,带去小的两个子女，过年也不回来的。大堂弟在家偷东西、打游戏、逃学，叔叔婶婶又如何管得来呢?
晚饭后，母亲骑一辆自行车，父亲骑着一辆，车座上载着我，三个人一齐去拜访父亲的那位朋友。父亲踩得很慢，红灯时我就跳下车来,走过了路口，又跳上车座去。我坐在车尾，凉风吹着头发，天空蓝得那样纯净，十四的月亮刚刚升起。父亲在前边说，面试时问什么答什么，沉着些，大胆些，莫怕……我仿佛在听,却只顾出神地望着那么多的小轿车一辆一辆地在我们身边快速驶过，渐渐地汇成了一条河流，对岸的高楼、厂房缓缓地移动着，天上微黄的月亮也在移动着……我仿佛跌进了二十一年前的梦境里。你看，我没有像那个小孩一样坐在疾弛而过的小轿车里；可是你看，我的脸上一样洋溢着无比宁静、幸福和骄傲的微笑。只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缘，让我二十一年后又重新来到这里，像父亲母亲一样，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奔波，忙碌，追寻的又是什么；在这二十一年的时间长河里，是什么东西已经远离我们而去，正在渐渐被我们淡忘的，又是什么……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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