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松蔚
小长假第一天,就被人安利这周的《奇葩说》:「被黄执中帅哭了!」
去看了。这一期的题目是:父母主动提出住养老院,子女该不该支持?
一个在我看来一边倒的辩题。
住养老院不是讨论重点,重点是「父母主动」。在「别人主动」后面接任何动作,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不扰乱社会治安,不害人害己,反对的那一方就在道义上很难立足了。支持的这一方几乎可以不证自明,不战而胜。
在黄执中发表他惊世骇俗的结辩陈词之前,我首先注意到他的对手马薇薇。马薇薇站在反对一方,她要辩护的是:就算父母主动提出要住养老院,我们也不要听他们的。——这怎么成立呢?这是公然无视别人的意愿啊!但马薇薇不愧是老江湖,这么困难的立场,还是被她找到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她说:
父母所谓的「主动提出」,是哄你的啊。
这个角度一说出来,全场就炸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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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上到台下,哭成一片。连何炅蔡康永的眼睛都红了。
很显然,这番话戳中了很多人的痛点。
马薇薇用了一个类比,她说,她跟父母打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为什么?因为懂事啊,不舍得让亲人担心。全场这时候简直收不住泪水了。
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懂事」的经历。
马薇薇说,父母主动去住养老院,那是他们发扬风格啊,怕给子女添麻烦,你以为他们真想去吗?人家退一步,你就要进一步吗?人家为了体恤你而受罪,你就真的「不懂事」地听之任之,让人家这么「懂事」下去吗?
马薇薇这个论,很毒。
毒就毒在她明明是诡辩,却用了一个生活中普遍存在,同时让人百感交集的现象作为支撑:亲人们在彼此面前口是心非。因此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可信。这个现象太普遍了,让人无法反驳。也因此这个辩题被转移了,不再讨论「别人愿意做某事的时候,我们应不应该支持」,而变成讨论「别人不愿意做这件事,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说自己愿意的时候,我们还应不应该支持?」
作为辩论来讲,这一把扳得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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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因此,这场辩论脱离了养老方式之争,上升到一个新的领域。
一个叫做「不可知论」的领域。
马薇薇的论点是,别人说的,可能是在哄你。
但这句话没说完,完整的话是:别人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在哄你。
——那我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哄我呢?
马薇薇的意思是:他们是在哄你,是的是的就是的!父母肯定都想住家里!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是马薇薇没说清楚,而是根本就说不清楚。因为她亲口说了,父母说什么都不可信。他们说的话如果是真话,就听他们的,如果是谎话,就不能听他们的。但这句话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呢,这得听我的。一旦使用「不可知论」的逻辑,就把最终的裁判权放到了自己身上:我对别人的感知,由我做主。
我猜你是这样,你就是这样。你承认就承认了;不承认,那你就在说谎。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处处体现着这种荒诞哲学。法院院长王公道找李雪莲做工作,东拉西扯,最后说明来意,请她今年不要再去北京告状(上访)了。李雪莲说,我今年不告了。王公道愣了一下:「你看看,我不绕圈子,你又开始绕圈子……十年了,年年告状,今年突然说不告了,谁信啊?」
我扶你过马路,你说对不起我不想过马路。——你肯定在说谎。
任凭你喊破喉咙:「不是这的!你猜错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跟你想的不一样!请你放开我!……」
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可能就是在客气呢?
这个逻辑感人吗?一点都不感人。
在温情脉脉背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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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马薇薇这个论,很毒,也很危险。
站在正方的陈铭显然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奇袭中提问:「有没有可能,有的父母就是真心想住养老院呢?」这个问题被马薇薇含糊过去了,大意是说有可能,但这种父母数量极少,等我们这一代老了或许有,在上一代中没有。
但陈铭这个提问,落点还不够精确。
直指要害的问题,应该这样:
「有没有可能,有的人就是跟你想的不一样呢?」
紧接着的问题就应该是:
「假设一个人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他要说什么,怎么说,你才会真的相信,他是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而不是在跟你假客气呢?」
这个问题,马薇薇不可能正面回答。
因为在她的逻辑里,一个人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是想这样」。
这是要害。跟住不住养老院无关,跟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和自主有关。一旦采用了这套不可知论的逻辑,就不可能为一个人的自主权留出空间。
只要你假设了「他说出来的话不可信,我比他本人更懂他自己想要什么」,你就成为那个人的上帝,剥夺了那个人为自己负责,为自己发声的权利。
它可以很温情:他说他喜欢吃鱼头,但我猜他真正喜欢吃的是鱼身子,所以我只给他鱼身子。也可以很冰冷:他得了绝症拒绝过度医疗,但我猜他一定想要多活几天,所以我在他身上插了无数根管子,能撑一天算一天。
你看到这是多危险的一个逻辑了吗?
就藏在全场的欢呼声、掌声,和泣不成声背后。
——这时候,黄执中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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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爷这个人,一个字,稳。
没有他破不了的论,也没有他应付不了的僵局。「力挽狂澜」这个词可以在他身上用一百遍。放在这一场比赛当中,当时几乎是一边倒的场面了,已经让人觉得「我不想再听任何逻辑任何分析任何道理了,我就是被薇薇姐说得好想哭哦」……他还是有办法在这种不受待见的情况下,说出一番道理。
而且立刻让人意识到:什么?我刚才哭错了?
他不在招数层面上跟人对抗,而是直接把辩题拔高到另一个维度,进行降维打击。基本上,我刚才所说「不可知论」的危险,他全都在结辩陈词中提到了。并且还无比温柔,无比熨帖。他不说这是在替人做主,他说的是:
我们就这么猜来猜去……好浪费啊!
(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温柔的说法,妈蛋)
对他这种辩论能力,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去看吧,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反转。
但黄执中只是感叹这样很浪费,并没有说怎么解决。作为辩论来讲,不需要给出解决方案。但作为一个人,只要我们还在跟至亲好友打交道,我们就免不了问自己:那怎么办呢?如果别人就是喜欢有话不直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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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当我们觉得别人「就是」有话不直说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采用猜来猜去的逻辑了。黄执中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说真话呢,猜来猜去好浪费啊。——问题是,别人开口说真话的时候,我们允许自己相信那是真话吗?
生活中我们都见过这种场景,主人和客人相互推让:
你吃一个苹果吗?
不吃了,谢谢。
(你想吃,只是在客气)这个苹果挺甜的,来一个吧。
我真的已经饱了,谢谢。
(你还在客气,我要是信了,那我太不地道了)吃吧,苹果又不占肚子。
真的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我都给你削好了。
好吧好吧……那我吃一个。
(你看,我就知道你在客气……)
问题出在哪里呢?对方根本就说不出「真话」,即使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最终也被硬生生逼成了假话。——黄执中说「浪费」,那都是委婉的。
那根本就是封锁了对方的自由意志。
但是生活中,这种逻辑一直在延续。观众在流泪,评委在流泪,说明每个人都有切肤之痛。黄执中喊出「为什么不可以有话直说」的时候,我们报以长时间的,热情的掌声。——可为什么大家忍得那么辛苦,大家却还是不能有话直说?
因为罪魁祸首是我们自己啊!
我们自己无法相信,别人说的就是真话。
黄执中没有说出来的,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说话的人怎么说,不在客人直截了当地表达「我不想吃」,而在于他表达了,听的人能不能相信?
会不会是他想吃又不好意思说?
我这么容易就退回来,会不会显得我没诚意?
万一人家是在等着我多问两遍呢?
也许他的个性就是有话不直说?
……
有没有看到,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在我们自己心底。我们认定「他是想吃的」,于是被这些想法裹挟,不得不一再坚持,要求对方更改原本的意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达到目的了,我们还很委屈:「为什么一开始不能有话直说!」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注定的怪圈。
如果你被马薇薇的立论戳到了软肋,如果你被黄执中的反击当头棒喝,如果你也厌倦了生活中大家都在猜来猜去——你是否真的愿意改变这一切?
首先需要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有话直说」的全称是:我相信你可以诚实地表达你的意愿。重点在我相信,而不在你诚不诚实。我们习惯把「有话直说」的责任,加在别人身上,这样我们自己就还是裁判者。但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他有没有说真话,而是:「管他有没有说真话,你要不要信他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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