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遮山

      补课两个星期之后，突然接到学校通知:继续放假直到一个星期后正式开学。可是我却舍不得离开，以前总是盼望着回家，如今却不想回家，也许是身体成长了要干地头农活的缘故，也许是教室里的温柔甜蜜让我沉迷不舍，也许都是。

      那一天早晨，天空与田野朦胧交接，田野上布满了灰蒙蒙的雾星，天空中弥漫着阴沉沉的水汽。我从朦胧中醒来，睁开眼睛便觉得要下雨，于是起身穿好短袖短裤，然后连同被单和凉席将麦草铺垫卷起来，夹到掖下从零落的平房上下楼梯到前堂，将铺盖扔在堆满了杂物的床架上。对于这样的生活虽然我早已习以为常，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心有怨念，可又无可奈何，因为房子早已建成。由于我爹是很传统的农村人，在他的价值观里，拖拉机、农机、牲畜家禽总是更需要好好保护，人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栖身。基于这样的观念，我家的这处房子布局就是猪圈、拖拉机车库、堆放东西的前堂都很宽敞，而人的卧室就三间:我哥嫂子侄子一家一间，我爹、我妈、我一间，但是我现在长大了，冬天还可以在那一间堆满物品的备用房里栖身，夏天就只能睡房顶。一早上见到我爹就没看到一个好脸色，几乎和这样的天气一个基调，也不知怎么的，最近这两年他的笑脸越来越少见了。刚吃过早饭，他便板着脸从大门后的旮旯里拿出一把锄头扛肩上，侧过头对我说:“小秣，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去锄地”我虽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便也从那门旮旯里拿出一锄头拎在手里，跟在爹妈后面。向西走到邻居家门口的时候，整天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瘦高男人-郭红光对领头的爹爹说:“保，一家人都去锄地啊，今天锄，不好吧，锄了后，再下了雨，草可就又活了啊！”这话正中我的下怀，本就不想干地里活，特别是锄草，打些农药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费这些苦力。于是我便将满腹怨言啰嗦出来，我爹也不知想什么，一路上一声不吭，只是埋头走路。到了我家地里，我们就开始锄草，只不过爹妈一声不吭地埋头锄草，而我虽然也在认真锄草但却鬼使神差地喋喋不休埋怨这些劳动太愚笨。气氛和天气一样沉闷，天空中的阴云随着时间的上升逐渐变得苍亮，好似黑布包裹着炽烈的光，那光被憋得似要爆炸却始终挣脱不了.

       我有些气喘了就站在地边休息但嘴还没闲着，我爹终于爆发了:“你不想干就回家去！”我抬起头看向他，他手扶着锄柄，头扭向我，爬了三条颇深皱纹的额头上挤满了汗珠，枣褐色的眼皮和下眼睑之间迸发着怒光。我没吭声，但也倔强的不走，“不走，就过来好好锄地”然而我赌气般地一动不动，直盯着他。“珰”的一声，我爹甩下锄头，嘴中爆出:“唉！你麻辣隔壁哩”，同时挺着稍肥大的身躯怒不可遏地缓慢向我走来。虽然由于踩着地里疏松的土质而蹒跚，但也很快到了我身前，继而伸出那生满粗茧的大手在我头上方顿了顿，便拍在了我后脑勺上，接着又朝我腿窝踢了一脚，企图把我踢倒，然而我再也不是当初软弱无力的小孩了，我出乎他意料得倔强地地没有倒下。这好似一个生气的人踢凳子，然而凳子没倒反而会更加生气和郁闷。但是我爹只是从打小孩的过去中醒过来，又返回到锄头那里的位置继续锄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我妈只是站在她锄草的位置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幼小的意识里我妈总是护着我的，为什么这次似乎也显出对我的不满？

      我爹的击打并没有让我的身体感到疼痛，因为我的脑中轰得一下一片空白。拍打之后，我才感到莫名的伤心，也许是男子汉的自尊作祟，我一下子蹲坐在松软的土地上，左手撑地，右手紧紧攥成拳头狠狠地砸向土地，努力地忍住不哭泣但却如洪水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哭声渐渐放大，不管老天下不下雨，我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酥麻，不是由于疼痛，而是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法控制，胸部也憋得有些麻木。我只有握紧拳头不停地砸进土里，泪水模糊中，我看到本来松软的干土被我砸出一个深深的大窝，我的拳头也由麻木开始传来疼痛，但这点疼痛也被莫名压抑的情绪淹没，只有咬牙狠命地砸。我爹也无心手中的活，“哎”的一声，沉重地扭头瞪向我，然后将锄头扛到厚实的肩上，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家，不锄了”。我妈呆呆地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伸出她粗糙温暖的手把我的拳头拉过去，心疼地说:“别砸了，手都砸红了”，然后温暖的手包着我的拳头，似乎包下了我的气愤。“走吧，回家吧，你不是不想锄地扪”。然后她就拉起我的手，力气不大，但我却无法拒绝地跟着走。然而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只有加快步伐把她甩到了身后。进了大门，我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因为我知道他进了我们的那一间房，我妈不多会也拿着锄头回来了，然后走到我面前，不知如何安慰地说:“别哭了”，然后也进了我们的屋。我坐在堂前过道里，脑子无所适从地漂浮着，手臂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流于全身的气充得麻木着，八月的天气，我居然有些冷。后脑中还在向全身传送着激动，我不禁又握起拳头砸响了手边的桌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声，我爹又忽地从屋里冲出来，爆出“唉！你麻辣隔壁的，刁蛋啥哩”我只是气愤地瞪着他不吭声，我妈急忙跟出来拉着我爹。我爹正要进屋，不知为啥我又呼旳一声站起来。我爹又恼怒得和雄狮一样向我走来同时爆出“尼玛的，混账啥哩？”我心中有些冲动但又被传统伦理道德束缚着，又矛盾着凭啥你是老子就想打我就打我，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于是决心迎接一场父子之战。我爹伸手过来，我也伸手推过他那粗壮的手臂，我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本来在他身后矮小略胖的身体却忽地冲到了我和他之间，直面我爹，舞着双手拍打拦截着我爹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妈使劲推开我爹，对我爹大吼一声“你到底想干啥啊？”。我爹似乎有些清醒了，我妈和我站在一面，他孤身一人站着，态度也软了下来，我妈见势便推他后退，他也半推半就地退到房间门口，仍要不甘示弱地说一句“我看指望你娃子还不沾哩”，我瞪着他不说话，我妈就再推了他一把“你回去睡觉吧”，他便就势进屋了。我也在老妈的劝说下坐下了，转身功夫，她又端来一盆水放我面前，“洗洗脸吧，想睡觉了，到正间沙发上躺会。”闹腾了一番，我的气慢慢消了，感觉也很累，于是便听妈妈的话洗把脸，去正间沙发上睡去了。

      从小就受到父母姐姐们的百般宠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我也对他们很是依赖。虽然有时会说气话“大不了，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初中的时候甚至有搬到遮山的小山洞里过穴居生活的可笑想法，小时候也有被打后离家蹲到村西头小龙叔家的墙根边不久便被妈妈温暖地抱回家的经历，但毕竟是赌气而且自己根本没自立的能力，这次也一样。虽然我们都是倔强的性子，父子关系僵持了两天，但我们两个谁也熬不过去，慢慢地也就不冷不热正常相处了，其实从我长大后就早已经不冷不热地相处了。我爹根深蒂固的一家之主观念一直没有减退，虽然我哥已经成家并从今年开始和我嫂子掌握家庭的主收入来源-用拖拉机从国道对面的二砖厂倒运板砖到附近的村庄乡镇以赚取体力钱，并且我哥和我嫂子也开始不听他指使了，他们几乎不再和我们一起干地里活了。而我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学到了很多知识，不认为父母让做的事就是对的，特别是农活，自己想要独立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于是两代人之间的分歧和矛盾也就不可避免的激化了。其实这次父子关系的激化是我们长久以来的相互不满与矛盾积累所致。在补课进校之前犁地、播种的时候，我爹不小心踩到了那些存心不良的麦茬上，脚伤了，谁来跟装砖车？只能是我，我怕他们让我装砖，但他们还是让我装砖了。我别无选择，我在学业上是一个失败者，在干活上又是一个懒惰者。尽管那时哥哥干得多，我干得少，但对于稚嫩的我还是难以承受，每一砖夹要夹住5块砖才能提起，一夹一夹地从砖窑里摆放到拖拉机车厢上，到了买主那里再一夹一夹地摆放在买主指定的地方，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总是一低头咸涩的汗水就顺着睫毛滴下，眼睛涩痛也不敢闭上，否则，手一松，5块砖就会散落砸下来，双手特别是右手由水泡生成了茧。从来不知道这个庄那个村的我，坐在拖拉机上，经历了很多弯弯曲曲的丘陵小路，也认识了遮山镇许许多多的村庄。原来遮山镇之所以名叫遮山，真的是由一条东西绵延的小山岭极其余岭所及之地组成的，而我们村南边的那个光秃秃的不足二百米高的山就是遮山最高的峰，我们村几乎就在遮山镇的中心位置，名叫遮山村也不为过，向东15公里左右过了王村河就是隶属宛市的王村乡，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形，向西15公里左右丘陵自然消失的地方就是涅阳县城隶属的地界虽然中间有一个柳泉铺乡，但很小实在就是遮山的连体部分。而遮山的命名由来据说还与东汉缔造者刘秀有关，传说有三，都说刘秀被王莽追出南阳城逃至此地休息，其一说刘秀觉得太阳毒辣晒得燥热难耐，说了一句“要是有座山替我等遮挡下炽烈的日光就好了”于是便出现了遮山；其二说刘秀跑到这里自己马匹疲乏而速度减缓眼看着就要被王莽一行的快马追上，他就哀叹一声“要是有座山出来替我阻挡一下就万幸了”，突然就真的在其身后出现了一座山挡住了王莽的追击救了他一命；其三说刘秀奔波了一路，靴子里积满了尘土，就在这里坐下歇息，并将靴子里的尘土倒出来，没想到一倒倒出来一座小山。每次装卸砖车后回家都累得趴在床上，而看到本来装砖的爹爹坐在床前看电视就一肚子火，而他总是在我回来后还指使我做这做那，我也总是对他大声说话。一次，他也恼了，大声斥问我：“你就恁隔异我，嗯？”是的，我讨厌他那一辈子只知道干体力活，不敢拼搏的老实巴交，为什么被恐吓毒打一次就放弃了当初在宛市二焦厂倒卖煤渣的好生计，甘心回到村里的二砖厂拉砖倒运？而我开学补课之后，嫂子便不得不放弃在遮山加油站的微薄工作，加入到和村里许许多多青壮年夫妻一样的装运砖头的队伍中。

      在那次父子冲突后，我爹也尽量不指使我干这干那，但只要他让我干我也会尽量地干，当然本来地里的活也不多了。而我在补课的两个星期里不知为何刺激起了浓厚的求知欲，在闲暇时间里翻出了三姐当年的那些书籍，而我从中找到了很是吸引我的小说-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和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挪威的森林》之所以让我痴迷，是由于故事中描述的80年代日本社会的丰富生活和众多机会令我向往，而男主人公渡边君可以上学的同时兼职几份工作独立自由地生活，正好切中了我当时的要害，我极其渴望那样独立的生活。还有渡边君接触到的那些独特的人虽然怪异却都很博学多识，我的内心似乎听从了某种召唤似得想要成为那样博学而有独特魅力的人，我不能沦为庸碌无为的打工者。但是书中描述的直子前男友以及直子后来的抑郁自杀让我难以理解和吃惊，而更让我惊奇的是渡边君以及他接触的一些人的奇怪性反应和随意性爱，直子与前男友相爱但交欢时却有心理障碍而不能成全，对渡边君有性好感但却是因为对前男友的悲伤会控制不住的把第一次交给了渡边君，后来由于抑郁又带些对前男友的内疚而自杀；另外渡边君去疗养院看望直子时，由于和大他20多岁的女人志趣相投、交谈甚欢而不自觉做爱实在令我这个中国人匪夷所思；而渡边君对直子的不算爱在其死后又放不下又算什么，对绿子很喜欢却碍于放不下对直子的感情又是闹哪样呢？而《失乐园》之所以吸引我，纯粹是因为我青春期的性躁动，男女主人公一次次的婚外情性爱描述对于青少年来说就是黄色小说。而我在看这些描述的时候还是光明正大地坐在堂前的过道边，而壮硕的嫂子装卸砖回来后看到我面红耳赤的看书也不过看一眼而已。这两本书描述的以及电视里面演绎的外面精彩世界令我无比向往，刚刚成年的我是极其渴望离开这座小村庄、小遮山的，涅阳县、宛市乃至豫省也不能满足我冲出去历经缤纷世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