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不起眼的荠菜

从小到大，写了那么多文章，却从来没有写过我爸爸。

不是因为不痛不痒，而是因为爱到抓狂，爱到自己都不知道深浅。再绝美的曲调，再惊艳的和声，也奏不出我爸爸这一首绝响。再绝妙的五言，再极致的韵脚，都搭不出我爸爸这一首古诗。

对别人来说，我爸爸是个低到尘埃般的存在，对我来说，我爸是最耀眼的光亮，照着我，从来没有黑暗过。

想像朱自清一样，把为买橘子翻月台的父亲的背影写得那么动情，想像林海音一样，把把一个严厉有爱，棱角分明的父亲跃然纸上，可惜，我的爸爸并非那种爱我爱得感天动地的人物，而且我的拙劣的文笔与那些才华横溢的文豪们相比，真的是有如云泥，那些没有斤两的只言片语甚至会毁了我的爸爸。

我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就像我也不知道他有多爱我一样。

从小到大，做过的梦，就像玩过的沙子，提过的键子一样，一闪的快乐，一闪的幸福。也不会视若瑰宝，来回把味。眼睁了，梦也醒了。梦里的歌乐言欢，也一并被时间封印。可是，有一个梦，一直在我记忆里翻涌，擦不掉，抹不去～

那种感觉，我实在讨厌～在梦里，我梦见我爸死了，我感觉我喘不过气来，整个心脏都要爆了，浑身发抖，喊得发劈的声音也在发抖……半夜时分，我终于醒来，枕头已经湿了大半，而我，还在抽泣着，我的心，就像不吃不喝一天，就像等待成绩出来前的那一刻，焦灼不安，慌慌张张，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样。

第二天，我立马给我爸打了电话。

父爱经常缺席。只有我妈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合适的插入，无缝连接。有一年冬天，我要赶早上6:30去济南的汽车，他4点半就起来了，做完饭后，就又去床上睡了，等我要走，他又起来，非要送我上车，偏偏那天，特别冷，车又来得特别慢，他就站在寒风里，不知道陪我等了多久，直到我上了车，他的背影在大雾里慢慢模糊～我的眼泪，也慢慢模糊～

有些时候，我妈出去打工，我爸就成了我妈。家里活多，永远都没有忙过来的那天，所以，白天，我爸正常去下地，一去就是一天，有时会饿着肚子，忙起来，顾不上喝一口水。晚上，挤点睡觉的空，干点散活，我的饭钱就有了着落。像那种不睡觉第二天又去干活的时候，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我是个不干正事的夜猫子，可是，即便如此，我爸屋里的灯，经常是亮到最晚，晚到凌晨2点的路灯都熄灭了，那灯还是不知疲倦。

我爸没念过多少书，从没教过我学习，他也从来不问我的学习，对于谈恋爱，出门在外，如何要自尊自爱，如何保护自己之类的话，也从来没说过，但是他从来都不会低调，对于别人强加给我的那些溢美之词，他也笑嘻嘻地全盘接收，从来都没有反驳。他最喜欢看社会与法频道，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些女大学生如何被骗的故事。

每次回家，家里做饭洗碗的活基本上我就承包了，但是第一顿饭，毫无例外的总是我爸做，平时家里是青菜萝卜，但是我一回家，我爸总是早早的去赶集，买上两条活头鱼，虽然不怎么好吃，但那是集上最贵的鱼，然后再来上一堆水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爸他疯狂的问我要水乳霜，说要贵的那种，原来我爸也害怕变老，害怕变成老头。其实，那时候，他的脸上手上，早已经布满了像血管，像树叶纹路一样的褶子。在我记忆力，他好像就没有年轻过，只有家里他照过唯一的一张非证件照片里，才可以分辨出他年轻时的模样，轮廓里，好像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如今，我给他买的水乳，早就被他奚落一边。那一张有他年轻时帅脸的照片也不知道魂归何处。

爸爸生活很质朴的让人发笑，一件衣服，能穿上好几年，他喜欢看电视把灯关掉，喜欢辣椒炒小咸鱼，他有一辆上个世纪90年代流行的大架车，这是属于他的专车，除了他，谁也不会动，最近几年，他也渐渐冷落了那辆车，可是依然不忍心丢掉。

比起同一年代的同龄人，我爸的生活方式显得不合时宜，他不会唱水手，不知道刘德华成龙是谁，甚至连扑克都不精通！闲来无事，他喜欢哼几句我们那独有的柳琴小戏，聊起跑四川，他眼里放光，口若悬河，惹得我和我弟嗤之以鼻，无奈躲开，好怕被他那连珠炮似的大话击伤耳朵。他有点变态似的专制，小时候，我们家是吃不得大米的，因为作为一个山东糙汉子，他讨厌吃这种长在南方的精细之食，他不喜欢我妈穿牛仔，做头发，穿瘦腿裤，在他的暴虐之下，我们三个夹缝中求生存，如今，我和我弟弟都长大，他的权威，也在一次次被挑战，他竟开始怂恿着我妈把头发染了。

他像一棵不起眼的荠菜，吃惯了鱼肉的人们在一两次想要换换口味时，才会被想起。他个子不高，身体又比较瘦弱，只有伶牙俐齿，因为这，还老被笑话看做无理取闹的老妪。每次外出打工，我都会特别担心我爸会受人欺凌，记得有一次，他确确实实被人欺负了，当时，没有我妈，没有我弟弟，没有我，只有我爸，一个人。他被一个无赖泼皮打了一拳。后来他跟我聊起，云淡风轻，就像说起别人的故事一样。而我，早就已经泪眼模糊，我不知道，受这么大委屈，那么爱面子的他，是怎么样度过那糟糕的一天的。每次想起这件事，我的嗓子，就像被扎了针一样疼！对我来说，我爸是我的底线，除了我们家里人，谁也休想欺负他。我自认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可是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我睚眦必报。

没想到，对于我爸，我有这么多想说，想写的，他的故事很长，很曲折，却也很有趣，他的故事，需要用一辈子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