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我便坐到书桌前,将备份来的死者的通讯录与照片和录像导入电脑。
快速浏览了死者生前拍下的照片,我以指尖轻轻敲击笔记本电脑的控制版面。正如检察官所言,照片数量极大,而照片主题也的确是根据时间顺序不断变化。
然而,当我打开录像文件时,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数以百计的录像的时长,短的几分钟,而长的则高达数小时。除却确定了拍摄那个居民区的时间点是在五年前的夏天之外,我几乎一无所获。事实上,就算是集齐警方可用的人力物力,要把这些录像全部看完,且作出合理的分析至少也得花上十天,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律师,没有精良的设备,也不具备破案的专业知识,想从这些录像中找到突破口的概率几乎为零——而这还是基于受害者的死因与录像是相关的假设。
我关闭录像文件,将注意力转移到死者的通讯录——如果深知自己拿这些录像毫无办法,那倒不如把精力全部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
浏览了近二十分钟后,我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捎上房门钥匙,而后,离开了公寓。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而我的目的地,则是死者生前隶属的公司。
我已经提交了会见黄濑凉太的申请,而根据法定程序,警局会在四十八小时内批准我的请求,因此,在这短短两天内,我需要获取更多的信息,在见黄濑凉太前做好充分准备。
死者的公司对与我的突然来访并不赶到惊讶,而工作人员甚至还轻车熟路地告知我死者的上司与同事们所在的办公楼层,显然,警方或是死者的家属早已上门找过他们。
我与死者的同事们打了招呼,而后,说明了自己此次拜访的缘由。
年轻人们十分热情,放下手中的工作,不等我提问,便向我提供了不少信息。由此可见,死者的人缘的确不错,而他的朋友们无一不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与遗憾。
“……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是啊,工作真的非常认真,我们都自愧不如……”
“对,而且很会照顾人,之前我肚子忽然不舒服,他又是帮忙拿热水,又是叮嘱我吃药……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人会……”
“咳咳……”
我轻咳两声,以打断眼前数人的各抒己见。
“……那个,我想问下,死者生前有与谁的关系不太好吗?”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关系不好?不会吧?”
“就是,和他关系不好的人不可能存在吧……这么好的一个人……”
“……嗯,还有一个问题……死者的月薪大概是多少?”
回忆起先前发现的有关死者经济实力的疑点,我自然需要得到合理的解释。
“……月薪?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吧?不过他应该会有不少的提成。”
“对,他的业绩一直都是最好的。”
“……那恕我冒昧,你们的月薪是?”
“我一万多一点……”
“……我也是……”
“……近两万吧。”
“嗯……那他最近这段时间有显得比较不安或是紧张吗?”
“……紧张?”
“……为什么会紧张啊?我倒觉得他心情不错啊……”
“……对啊,他之前还请我们吃了一顿海鲜……说是感谢我们这几年的陪伴与帮助什么的……虽然大家都是莫名其妙,但倒是都去了……顺带一提,海鲜很好吃……”
“是的,我感觉他最近花钱都格外大手笔……并不是说他之前有多节俭……但是,毕竟他父亲的病摆在那里……”
“……是啊……我们都知道这点,所以在平时也算是比较照顾他,叫外卖什么的都会故意多叫一份……然后告诉他,这份外卖你不吃也是浪费,还不如把它解决了……”
“嗯……对了,关于他的父亲……”
我将眼前几人的对话一一记入脑海,而后,就死者的父亲为截点,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嗯,他父亲怎么了?”
“……他父亲是得的什么病?”
“……血癌……”
“……唔,他父亲是长期住院的吗?”
“……是的,因为他父亲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如果不住院,根本没有人可以照顾他……”
“……那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的确……”
“……那你们知道他父亲现在在哪儿吗?应该已经被转移了吧?”
“不,他父亲还在医院。”
“欸?为什么?没有了经济来源,医院会继续收留病人吗?”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的确很奇怪就是了……按照常理应该是不可能的……”
“嗯……那他父亲所在的医院是?”
“啊,在那儿呢。”
对方侧过身,伸手指了指落地窗外的,毗邻公司的建筑。
“欸?”
我顺着对方的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是一家医院。
“这么近?”
我不禁意外出声。
“嗯,他选择那家医院也就是为了兼顾工作和他父亲……”
“嗯……谢谢你们了……”
我向眼前的几人道了谢,而后离开了公司大楼。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极为沉重,也许是知晓了死者的遭遇,又也许是觉得,死者本该拥有更为幸福的人生。然而,却有人斩断了他年轻的生命,一并带走的,还有他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而那个人,有一定的概率是黄濑凉太,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男孩。
“你好。”
我在抵达死者父亲所属的医院后,向前台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拜访的目的。
“病患现在的状态并不好,无法待客。”
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了我一眼,而后断然回绝了我要求见死者父亲的请求。
“……可是……”
我自然不肯就此妥协。
“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们医院也有规定。你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我吧。”
“……那……行吧……”
我犹豫了数秒,权衡利弊,终究是接受了对方给出的条件。
“嗯,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病人的病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六年前。”
“……六年?一直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吗?”
“并不是没有,只能说是反反复复吧……再加上病患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一直都没有能力为其移植骨髓,因此病情并不稳定。”
“在这期间,病患一直都是住院的吗?”
“并不是,毕竟他的家庭负担不起那么昂贵的医疗费。”
“……那是?”
“前些年,一年中有三个月会住院吧。但近期病患身体状况有恶化,所以基本是留院治疗了。像今年,他从冬天开始就一直住在医院里了。”
“……现在已经快九月了……”
“是的。”
“……死者最后一次来探望他是什么时候?”
“你是说他的儿子?”
“嗯,是的。”
“嗯……记录显示是八月十四号,到今天……正好十天。”
“……那也就是死者出事的前一天?”
“是的,他儿子来得挺勤的,几乎每天都有来照顾他父亲,就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十分难得。”
“嗯……那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医院是交了后续的医疗费用吗?”
“并没有,我们医院的住院费都是日结的。”
“欸?那他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愣住了,按照对方的说法,那医院现在就是在为死者的父亲免费提供吃住与医疗,而且这还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天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我们也很惊讶。就在病患的儿子不幸因车祸去世的第二天,住院部就收到了一个匿名的信封,而里面是一张信用卡与一张打印的字条。”
“……信用卡?”
“是的,而那张字条上面清楚地写着,’所有的医疗费用都请划到这张卡上,我会全部支付的。’”
“……什、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思维跟不上对方的解释,除却诧异到瞠目结舌之外,竟想不出其他方法。
“对,就是有这么神奇的事。就像事先便猜到他的儿子会因故去世那样——毕竟,要准备这么一张信用卡,所需要的时间不会短。”
“……持卡人是?”
“我们有调查过,但这张卡显然是对方用伪造的ID办理的,并追踪不到任何线索。”
“……所以,你们现在是把每天的医疗费都划到这张卡上?”
“是的,而且就在前段时间,我们为病患找到匹配的骨髓型号了,只要病患有足够的资金,随时都可以进行移植手术。而现在有了这么一张信用卡,我们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病患的生命。”
“……死者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我们有告诉过他。今年刚入春的时候,他父亲的状况非常糟糕,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当时是被转移到了ICU病房,医疗费也是瞬间剧增了不少,而他,也就是病患的儿子,一直央求我们不要放弃他父亲,说会在近期筹到钱的——虽然我们有些怀疑,但还是对他的父亲进行了治疗,不过他倒也真的把钱筹到了。”
“……是么?”
“而四个月后,大概就是今年七月底,他父亲的状况逐渐稳定了,而我们也恰好找到了适合的骨髓配对者,因此便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筹钱的。”
“……又是筹钱?”
“没错。而且,他似乎对自己能够筹到钱这件事非常自信。”
“……是么?”
“是的。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出事了,而后很快,就如你知道的,院方收到了那个匿名信封。再接着,我们很快便决定为他的父亲做骨髓移植手术,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这样……嗯……对了,可以请你把那个信封和字条让我看一下吗?或者说,可以交由我保管吗?这会是非常珍贵的证据。”
“没有问题,但请不用丢失了,毕竟院方这里……”
“不会的,我会妥善保管的。”
“嗯,那请问还有其它问题吗?”
“……唔……冒昧问一下,病患他……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过世了的消息吗?”
“……不,我们还没有告诉他,病情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正是做手术的最好时机,等手术结束后,我们会指定心理师告知他的。”
我望着眼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以,才会向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还有,辛苦了。”
而数秒之后,我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不谢,应该的。”
轻描淡写。
8/24
今天收集到的信息数据异常庞大,但这也说明这个案子的进度在不断推进。
总结如下。
黄濑君被警方拘留了,而我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能够获得会见对方的机会。
凶手有以下三个特点:其一,若无意外,凶手是本城人;其二,凶手的车技属一流,为体格强壮的年轻男性的几率较高;其三,凶手是左撇子。
黄濑君是左撇子。
可能是熟人,或是与死者认识挺久了的人作案。
死者被谋杀的可能的理由之一源自他生前的照片或录像作品,但因需要调查的证物数量巨大,暂时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与此同时,死者进行拍摄的日期与他被谋杀的时间点相去甚远,这是疑点之一。然而,缩小范围,首先拜访那片曾经的居民区是可行的。
保守估计,死者的月薪是两万至三万之间,勉强可以在维持日常生活的同时支付住院费用,但是,在没有存款的基础上,有能力支付ICU病房与其它医疗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根据死者同事们的描述,死者在生前一段时间出手极为阔绰,而这,与死者的女友所描述的情况完全一致。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死者父亲病情的恶化与死者忽然的高消费在时间点上是吻合的。这极为异常。根据院方的说法,死者的医疗费是筹来的,但如果这笔钱真的是筹来的,那么必然是有偿还期限的,而死者的消费行为显然不符合常理。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死者在说谎。而这笔忽然出现的资金,完全不需要死者偿还。那么,这笔资金的来源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死者中了大额彩票;其二,有人愿意为死者的父亲支付高昂的医疗费;其三,这笔资金,是由于死者掌有某种证据,而通过这一证据,他可以威胁某人,从而获得巨大利益,而那个某人,便是凶手。
但是,根据院方的说法,死者在得知医院有找到可以与其父亲相匹配的骨髓的人时,表示自己会再次筹钱,同时,对“自己一定会筹到钱”这件事极有把握。因此,第一种可能性——死者中了大额彩票可以从选项中划去——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的几率为零。
现在只剩下两种情况。而就院方收到的那只匿名信封来看,准备信用卡需要不短的时间,而那只信封却是在死者亡故后的第二天寄到医院的,也就是说,寄信人早就知道死者会死。因此,寄信人的身份已经非常明确了,寄信人,就是凶手。
首先考虑第二种情况,有人愿意为死者的父亲支付高昂的医疗费。换言之,凶手愿意支付这笔医疗费。但如果真的如此,凶手与死者应该是朋友关系,而且是极为亲密的那种,凶手又怎么可能加害于死者?
因此,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真实情况应该是第二与第三种可能的结合体。前期是死者以某种证据威胁凶手,于是凶手交出一部分资金作为封口费,而后期,也就是在死者第二次威胁凶手后,凶手觉得这样下去只会让死者变本加厉,因此采取了某种极端措施,也就是杀人灭口。而与此同时,凶手知道死者的父亲身患重病,急需用钱,因此,才会将那张信用卡寄至医院。
凶手的行为极为奇怪,但并非没有可能。
而如果这些推测属实,那么,凶手应该还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凶手杀死者的目的只有一个,封口,而并非防止死者再次向自己索要资金。
其二,凶手家境优越,有一定的政治背景,且可能涉及到黑道。
其三,凶手同情死者,为了补偿死者,他愿意替死者照顾他的父亲。
之后几天需要去一趟死者录像中取材的居民区。虽然,当时的居民区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商场与办公楼,但还是希望能够遇到原居民吧。
以上。
第二天中午,我便接到了一通来自警方的来电,示意我今天可以会见黄濑凉太。
抵达公安局后,我在警员的带领下进入了一个小型的会见房间,而在静候了近十分钟后,黄濑凉太便被带了进来。
“限时三十分钟。”
看守人员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
“好的。”
我点头,而后转过身,直接开始与金发男孩的谈话。
“黄濑君,昨天一天还好吗?”
“……还好……那个……小黑子他怎么样了?”
“黑子君?他挺好,你被带走的时候有些焦虑吧。”
我挑了挑眉——身陷如此境地,优先考虑的居然是同居室友。
“……哦,那就好……”
黄濑凉太的情绪并无太大波动,但显然是松了口气。
“黄濑君,我们先校对一下口供。”
我不想再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浪费时间,直奔主题。
“可以。”
男孩点头。
“警方是什么时候给你做的口供?”
“……昨天下午。”
“主要内容是?”
“事故发生时我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无人证之类的。”
“美术学院,画画,无人证明?”
“我是这么回答的。”
“学院有监控吗?”
“学院部分室外区域有,但画室里没有。”
“嗯……情理之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另外呢?”
“我是否认识死者。”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知道他,但并不认识。”
“另外?”
“关于我的车。是什么时候购买的,驾驶人,使用频率。”
“你的回答?”
“两年前,只有我自己开过,驾驶频率不高,每周两次左右。”
“嗯,还有其它吗?”
“我是否生活在本城,生活多少年了。”
“你的回答?”
“我出生在本城,且一直生活在这里。”
“嗯,另外?”
“我是否接受过职业赛车培训,平时是否有健身。”
“你的回答?”
“我没有接受过训练,但平时有健身。”
“嗯,还有么?”
“还有……我的惯用手是否为左手。”
“……你的回答?”
“……我说,是的。”
我缓缓合上双眼,再睁开时,心情却早已归于平静。
“黄濑君,通过我对案件的了解,警方暂时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因此,一般在七天之内,最久不会超过十五天,你就会被释放出来的。”
“……嗯……”
“我这边也有在努力帮你找证据,翻案并非不可能,所以请不要担心。”
“……嗯……”
“……虽然你是左撇子的这个事实的确不利于翻案,但一定会有其它办法的。”
“……嗯……”
“在看守局里的这几天也不用太紧张,不知道的事情就说不知道,不要强迫自己,没事的,等你出来后我会再与你一起将案子整理一遍的。”
“……嗯,谢谢……”
“没事,那就先这样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和黑子君会来接你回去的。”
“……好。”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起脑袋,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示意看守人员会见已经结束。
而就在我走出那个狭小的房间的瞬间,我望见,自己身后的男孩眼里有光,如星辰。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需要处理的信息量远超过了我能承受的范围,刚一回到家,我便快步挪入自己的房间,而后,趴在柔软的床铺上,倒头就睡。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我缓缓坐起身,精神依然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瘪的腹部,而后站起身,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捎上房门钥匙与钱包,离开了公寓。
根据手机地图的显示,我坐上了开往市中心的地铁,而我的目的地,便是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曾在死者的录像中出现过的居民区。
三十分钟后,我随着人流下了地铁,并走进了地铁口附近的一家小餐厅。
点了一份炒面,我借着在餐桌旁等待的时间,向店员打听消息。
“……欸,老板,请问你们这家店开了有多久了啊?”
“嗯?挺久了……我算算啊,至少有七八年了……我们可是老店啊……”
被称为老板的人看了我一眼,而后,掰着手指,望天算了好一会儿。
“……那的确挺久了……”
“是啊,我们店早在这里的地铁开通之前就在了……那时这里还没那么繁华呢……虽不冷清,但倒也安安静静……”
“……嗯,我听说,这里之前是居民区?”
“是啊,四年前还有很多人住在这块呢……”
“……那后来是?”
“拆迁,居民都被转移到别处了。”
“……那你知道他们是被移到哪里了吗?有确切的位置吗?比如新建小区之类的?”
“……这我不知道啊?新建小区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当时有很多人都在抱怨政府开出的条件并不优厚,所以并不想搬走……”
“……这样……”
“是啊,所以那时的居民应该都是被随机转移到了周边的其它居民区,而到现在都已经四年了……早就不知去向了……”
“……嗯,也是……”
我叹了口气,果然,能够找到原居民的概率极低,而要从他们口中问出发生在五年之前的,某个或已被曝光,或还尚无人知的案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你是在找人吗?”
显然,我提出的问题已经激起了老板的兴趣。
“欸?嗯……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居民区,五年前有发生过什么么……”
“……你说发生过什么……是指什么?”
“……案子,确切地说,是尚未被侦破的案子……”
“……案子?小哥你……难不成是刑警?”
“……不是的……”
“不是?那难道是侦探?专门过来解决陈年疑案?”
“……也不是,别瞎猜了……”
我望着眼前的人溢于言表的激动神情,终究是忍俊不禁。
“欸?都不是?那是什么?”
“……普通律师而已,受委托调查一个案子……”
我自然不会将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而出口的话语也是模棱两可。
“哦?你是律师?”
“是的,所以想了解下这个居民区之前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
“嗯……我虽然在这里做生意那么多年,但家并不在这里……毕竟,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这里的房价一直都是居高不下……况且这里距离当时的居民区还是有些距离的,所以,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案子……”
“……嗯……我想也是……”
我有些失望,但这也确乎是在意料之中。
“……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是当时的原居民,而且他现在还是住在这里……”
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而下一秒,他的回答又一次在我的心中点起了希望。
“谁?”
我猛地抬起脑袋。
“一个大伯,快七十岁了,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大伯?等等,你不是说原居民都已经……”
“是,没错,原居民都早已不知去向了,但这个大伯他……是个钉子户。”
“……钉子户?”
我沉默了数秒,而后却是差点笑出声——该感谢这个唯一的钉子户么?给予了我绝处逢生的好运气。
“是啊,他怎么都不肯搬走……政府也拿他没办法……”
“……那他现在是住在哪儿?”
“你知道商场吗?”
“……嗯,应该吧……”
“那他就住在商场A座与B座之间的小巷里……本来这个商场是不分AB座的,就是为了这个大伯,所以才……这大伯的一生还真算得上是段传奇……”
“……的确……”
“……你可以去问问他,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啊,你的炒面好了,慢用。”
男人说着,从厨师手中接过一份热气腾腾的炒面,放到我面前。
“好的,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太饿了,我三下五除二便把炒面搞定了,吃饱喝足后,我站起身,向老板道了别,而后,就着手机中的地图与老板交给我的写了具体地址的小纸片,找到了直穿商场的街巷。
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站定,我再次确认了门牌号与纸上地址所显示的完全吻合,深吸一口气,而后,叩响了房门。
房子的主人并没有让我等太久,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的问话。
“……谁啊?”
是带着些许警觉的粗哑声线。
“呃,那个,您好……我是一名律师,有些事想要问您……哦,对了,是地铁口餐厅的老板介绍我过来的……”
我匆忙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与目的。
“……律师?地铁口餐厅?”
“对,就是那家炒面做得挺好吃的,老板人也挺好,开了有好几年的老店……”
“嗯?哦……那家啊……我知道,我经常去……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啊,是想问您一些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的事?”
“对,如果您不知道的话我也不会勉强的,但因为您是唯一一个我现在还能找到的原居民,所以……”
“……行吧,我开下门,你进来说。”
“所以,你想问我什么?”
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我冲了杯茶,而后,在我面前坐定。
“谢谢,然后是这样的……我想了解下,五年前,这个居民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接过茶,打量了眼前的老一番人,而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当我知道这个自己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原居民是位近七十岁的老人时,我的心情自然是十分忐忑的——毕竟,对于对方的思维与逻辑是否还如年轻时那般清晰与缜密,我完全没有把握,然而,当与眼前的这个人打了照面之后,我发现,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对方健谈,且思路毫不混乱。
因此,他说的话有较高的几率是可信的。
“……什么事情是指?”
“什么事情都可以,离奇古怪的,出人意料的……什么都行。”
“……嗯,这我得回忆一下……”
“嗯,您慢慢想……比如盗窃分赃,人口贩卖……有警方介入调查的,或是……事关人命的……”
尝试着罗列出几条常见的罪行,而在提及最后一种可能性时,我微微眯了眯眼。
“……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这里一直都挺安宁的……但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出过一起虐童案……”
老人蹙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给出了答案。
“……虐童案?”
我愣了足足数秒,才回过神——如此的案件与我所期待的完全不符。
“是啊,一个男孩,那孩子很可怜……他父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男孩?谁?”
“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印象里见过一次……”
“……只有一次么?是长什么样?”
“大概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父母不让他出门吧,一直锁在家里,几乎没人见过他……我能见到他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经过他们家楼下,那个孩子在晾衣服——明明个子那么矮,挂衣服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扑出窗外了,父母也不管,多危险啊……”
“……然后呢?”
“我记得一件衣服掉下来了,刚好落在我脑袋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他了——那孩子当时慌得不行,眼泪一直掉,又不哭出声……最后还是我把衣服送上去的……”
“……”
“然后见到了他,还有他父母……当时只觉得奇怪,后来才听说那个孩子其实一直都在被他父母虐待……我把衣服送上去,离开之后,那孩子估计少不了一顿毒打……哎……”
“……他长得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就见过那么一次,到现在都好几年了……也记不太清了……印象比较深的大概是他的眼睛吧,很漂亮,像是会说话……”
“……另外呢?除了眼睛,还有其它特点吗?”
“……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虐待的原因,挺瘦弱的,我当时以为他最多就十岁,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得挺可爱,很乖,像是一个洋娃娃……”
“……那……他现在还……活着么?还、还是说已经……”
我望着眼前的人,很明显,我从他的叙述中感受到了他对男孩的心疼与其遭遇的惋惜,因此,我担心那个男孩早已不在人世。
“哦?活着呢,多亏了那件事,现在虽不知人在何处,但应该活得不会差……毕竟后来就被人救走了……”
老人如此说着,却是无意识地扬起了嘴角。
“……那件事?哪件事?”
我愣了愣。
“哦,是他父母……因为在此之前警方也介入了很多次,要求把孩子交由孤儿院照顾,但那两个人一直不同意,孩子也不敢在录口供时讲实话……事情一拖就是很久,而那两个人一回去,对孩子也是变本加厉……”
“……嗯……”
“这件事,当时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连新闻媒体都被吸引过来了,虽然为了顾及孩子的隐私,并没有被允许曝光,但我们这些原居民都是知道的……”
“……嗯……”
“然后……也许是出于舆论压力吧,那孩子的父母在几年前……唔,应该是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吧……忽然自杀了……”
“……自杀了?”
我不禁诧异出声,所以这个居民区,曾经其实出过命案。
“是的,据说是煤气中毒,两个人一起死在客厅……”
“煤气中毒?那孩子当时在哪儿?”
“据说是被父母撵出去买东西了……想必是良心发现,不想连累孩子吧……”
“……那煤气中毒是?”
“好像是在死前服用了不少的安眠药,两夫妻的尸体被发现时,餐桌上都是倾倒的酒瓶,酒里也验出了安眠药成分……估计是想在死前再最后喝上一回吧……”
“……那就是先服用的安眠药,而后因煤气中毒死亡?”
“对,警方的鉴定结果就是这样的。”
“……是谁最先发现的?”
“就是那个孩子,是他报的警,说是敲了很久的门,但是父母都没有出来开门。”
“……他没有钥匙?”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钥匙?”
“……可是根据描述,他父母应该经常让他跑腿办事,不可能不给他钥匙——除非他们有正常父母的好脾气为他开门……”
“……说不定那天就是为了不让他进来呢?防止他误吸煤气身亡……”
“……他们……父母与孩子有血缘关系么?”
“有啊,就是亲生的,唯一一个孩子啊……所以才说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怎么下得了手……”
“……唔……”
我微微侧目。
“我是不知道,住得离他们家远……但是住他们边上的邻居都说,那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会打孩子,孩子一开始是哭,然后求饶,最后连哭喊得力气都没有了——大家都去敲门,为了确认孩子是否还活着……”
“……”
“……而且那两个人还在孩子的手心里钉钉子,犯一次错,钉一次……伤口都还没愈合,就又裂开了……”
“……钉钉子……”
我望着自己的手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嗓音竟也有些发颤。
“对,就是这么狠心……而且为了不让孩子能够休息,还专门只钉右手……这样子就算右手动不了,左手依然可以做事情……”
“……他们……孩子他父母……有精神问题么?病理上的?”
“……谁知道啊,就算没有,也是疯子吧 ……孩子什么错都没有……”
“……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工作?应该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平时也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但家境倒还不错……据说是放高利贷的……”
“……高利贷?”
“嗯……好像和黑道有些关系……”
“……黑道?”
我愣了愣,却是忽然忆起自己对凶手作出的分析的某一条。
「凶手家境优越,有一定的政治背景,且可能涉及到黑道。」
“对,黑道……所以大家都在猜,在他父母去世之后,那个孩子忽然杳无音讯,而警方在后续调查方面也并不是非常积极,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被道上的人接走并收养了……”
“……这样么……”
我蹙了蹙眉,如果是这样,那继续深入调查下去得到正确结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是的,所以我才说那个孩子现在应该活得还不错……身后有这样的势力在,至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嗯……除却这件事之外,还有其它什么值得一提的案子吗?”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尝试调整自己的情绪。
“……除了这个的话,应该是没有其它事了……至少,我是不太清楚……”
“嗯……那好的,浪费了您这么多时间,谢谢您提供的信息……”
我站起身,向对方道谢。
“没事,我一个人住也无聊,你来也是替我打发了不少时间……还让我回忆起了不少几年前的事情……”
老人为我打开房门。
“慢走。”
我独自坐在回去的地铁上,想借着这段空当好好分析并消化自己刚获得的信息,然而大脑却像是被灌入了浆糊,一片空白,除却木讷地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漆黑发呆外,竟没有其它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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