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驻足的伞
序
我喜欢在无人来往的地方散步。
昏暗的桥墩下,未建成的建筑边,午夜的街道,几近废弃的大楼……在这样的地方漫步时总能给我带来独一无二的情绪体验。
那些地方弥漫着一种气息,一种弥留下来的气息感,像是雨过天晴后空气被雨水浸湿的气味。
这一行为从根本上来说应该是一种无限接近“寻找”的行为,什么人或许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她什么也没留下,就如同雨雾消融于苍茫黑夜,而我只能从这份气息中寻找她存在过的证明。
我走过的类似的地方已经不计其数。
曾几何时,我会因发现孤独的影子而欣喜;曾几何时,我会因一无所获而失落。而失落的感受总比欣喜来得深刻,因为欣喜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但失落会不断累积。
对于那“寻找着的人”的想象,也正是在这种如落叶般层层累积的失落中不断明晰。
我在这落叶铺就的小径上渐行渐远,不知何时起,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脚下落叶苍白的沙沙声。失落,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这种情感体验的附加品。渐渐的,“失落”这一感受成为了我感受“气息”的另一途径。
就如一些人会在悲痛中成长一样,一些人会选择在这失落中摸索那份朦胧的气息。
你会在哪?
这是我无数次重复思索的问题。
倘若能够在逻辑层面上确信一种事物的存在,那么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中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位置,但如果某种事物的存在从逻辑上就是一个谬误,那么相信它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寻找”这一行为本身又是否还有意义?
我在这里写下这样的疑问。
1
离开高考考场后,我绕着教学楼转了两圈之后才离开。
走出拉线区后,我唯一一件想做的事是买一瓶咖啡。
书包放在这栋楼三楼闲置的音乐教室中,开考前也是在这里等待。教室里有一架教学用电钢琴,但我并不会弹,只是在没插电源的死琴上随意播弄了两下。
我检查了书包内的物品后准备离开,离开前,我从没上锁的废弃美术教室绕到了阳台,从这里可以放眼整片候考区与被教学楼遮住之外的半天云霞。
自五月入夏以来,每个下午的落日都格外耀眼。
我靠在落灰的扶手上,此时的天空不凑巧的被厚厚的乌云遮盖,虽能看见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夕阳,但放眼远方却是一片阴霾。
考生陆续离开了考场。
散乱的人流渐渐聚集成一片片人群,人群很快分散,散开的人纷纷离开。
我看着天边,看着落日的方向。夕阳的光辉与翻卷的乌云抗争着,世界间或被温暖的金色包裹,间或盖上灰色的蒙纱。
直到视野里熟悉的人都散去后,我转身下楼。
二楼的尽头有一间美术教室,出于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心情,离开前我再次看了看这间美术教室。
走道满是灰尘,不乏丢弃的颜料管与调色盘。那件美术教室的正门其貌不扬地静静待在走道的角落,门上鲜有装饰,仅有一张写有“美术教室(1)”的挂牌。窗户没加设窗帘,站在走道里可以看见屋内的布置。
不计其数的素描与人体雕塑摆放在房间的两侧,中央有一面纯灰色屏风,屏风下的缝隙可以看到后面画板与座椅的支架。室内的布置相比走廊显得十分整洁,不多的陈设让空间显得格外宽敞,但也显得格外冷清。
屏风后的画板上是否还留有一张未完成的画,画的内容是什么?
我凝视着房间中的屏风,这样的问题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这个房间的主人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将我从臆想中捞出的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我循声望去。
走廊靠外侧的正门被打开了,一位少女将门锁钥匙收进口袋,她平静如夜雨般的神情凝视着我,随后走入房间中。
她就是房间的主人,我如此臆断。
少女留了门,房间内传来一阵轻微物品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她抱着一个无盖木箱从房内走出,我能看见箱子里装着的杂七杂八的画画工具与一本薄薄的画册。
她将这些东西搬出房间,放在门口,随后又转身走进房门。
我自觉一直盯着她的样子不太好,于是在走廊内随意踱步,实际注意力仍在她的身上。
她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不紧不慢地将房间内的东西搬出。
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不知我的意识已经游离到了何处,当她终于锁上门准备离开时,我才缓缓从呆滞中脱离。
少女将那些物品装入木箱,随后将那个看似很重的木箱轻描淡写地抱起,转身,离开前,她最后侧过头望向我。
“你在等什么人吗?”
她喃喃道,如落雨轻微的滴答声,清脆又冷漠。
“我在找一个人。”
我坦言道。或许是没有将这一对话引导向何处的想法,我近乎不假思索地如此说道,事实情况也正是如此。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我在找一个人,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人。
也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我不寄希望于我所做能有所结果,即使此时此刻,我也不寄希望于眼前的少女就是我所寻找的人。
也许我能通过如此说服自己来逃避失落,但有时,它就像暴雨一般猝不及防。
所以我常常怀揣的是希望与失落混杂的交错感与烟雾从口中飘散到空气中的混乱感。
“能否告诉我你想找的人的名字呢,也许我会认识。”
少女依旧侧着头,不动神色地说道。也许只是为了让微弱的声音尽可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她虽侧着头,但没有完全将视线转向我。
或许我会像过去很多次一样,随意编造一个名字作答,或许我会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借用“不劳烦你”为借口开脱,但此时此刻,我很好奇,如果我如此回答,眼前的少女会有何反应。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十分明白一个人在听到别人如此说话后的思维走向,或是认为对方在找一个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人,或是认为对方精神不正常,也许大部分人都更愿意转向前者,但在语音落尽长久的沉默后,会自然而然地转向后者。
现在就是如此,我并没有作任何补充,也没有在考虑任何后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放任大脑的一片空白。
夕阳斜射入狭窄的走廊,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从乌云中逃逸出的金色暖阳中逐渐拉长,也看着少女缓慢转过身面向我,她依旧站在未被阳光照射到的阴暗处。
“允许我多问一句吗?”
“你找的那个人,是否有名字呢?”
她站在原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疑惑与惊讶的神色。
我从未想过能从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那或许是一种频率近乎一致的,在不知不觉中径入内心的语言。
缄默许久,我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中,少女将怀中的木箱放下,从中抽出了一张白纸,上面好像画着什么,我没有看清。我看着她从衣服内袋中抽出了一支笔,将那幅画抵在墙上,在纸的一角写下些什么,随后,她再次转向我,伸出手,将那幅画递送到我的面前。
此刻,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
“送给你,这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
如同一幅深邃的画作,她的双眸不生灰冷,也不夹杂其它任何情感。直到近距离的对视时,我才发现,她看似朦胧的眼神下藏匿着一双清澈的瞳孔,不含锐意,不失静谧。
我接过她递来的画。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某样长久以来不断冲刷内心的事物消失了,犹如接过了她递来的伞,暴雨被阻挡在了伞外。
长久以来建立在暴雨之中的铁律被某种感觉彻底摧毁了,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满足感,它轻轻拂去了包裹在心脏外侧的泥垢。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再次用她那如细雨般清澈的声音,轻轻言道:“再见。”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看着最后飘扬着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发梢,对着她离开以后沉寂的空气,我回应道:
“再见。”
在某个瞬间,我很想询问她如此做的缘由,但直到她最后离开,我仍然没有开口。
询问能够带来确认的结果,而确认的事实会让人感到安心。
但正如我前文所说,我并没有想要将这场意外的相遇引导向何处的想法,所以,从开始一直到最后,我想要的都不是确认的事实,我最渴望的也绝对不是单薄的安心感。
在人生某一阶段能够给予一个人神明般启示的某种物象,某种“气息”。
这是我对于“信仰”这一词的阐述。
我能够理解她所作,就如我始终理解自己所作。
这是我想通过询问确定的答案。
但就如“选择”永远是基于事物价值的权衡,站在“确认的答案”的另一面的那份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情景感”,才是真正重要的事物。
那位少女如此出现在这一人生阶段的结尾,宛若序章末的一笔留白。
我看向走廊的窗外。
夕阳逐渐褪去,乌云消逝,紫色的晚霞绘满天空。
2
雨夜,路上满是泥泞,道旁一洼一洼的积水镜映着街贩与霓虹,间或有车辆驶过,翻卷起的污水溅落在路边丛生的杂草。
“找什么?”
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年轻姑娘站在柜台的后面,一只手握着钢笔,另一只手压着笔记本翘起的纸页,听到进门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询问陌生的客人。
“我先看看吧。”少年收起长柄雨伞靠放在门边。
一间不大的花艺店,开在一条其貌不扬的小巷中的花艺店。屋内亮着暖色灯光,一些高大植物摆放在门侧,数个货架上井然摆放着许许多多的盆栽。角落里有一只橘色的猫,她瞪着青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踱步在几个货架之间,目光游过那些盆栽。他对于花艺的了解度几乎为零,除了少数常见的“办公室盆栽”外,他都叫不上来名字。
他想找的并不是这些。
“请问——”他走到柜台前,“这里有玫瑰花和郁金香吗?”
“这个季节郁金香不好保存所以没有哦,”她抬头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
“前天刚到了一批粉玫和蓝玫,我拿出来你看一下。”
“玫瑰的花,还有红色的吗?”
“你要红玫吗?”
“嗯,要一支。”
“是送人的还是……”
“你先拿出来看一下吧。”
她走进里屋,没过多久便捧着一束已经完成包装的玫瑰花走了出来。
“你先看看,刚送过来没多久的最新鲜的一批,我去给你找单支的。”她将玫瑰递给少年。
完成包装的玫瑰已经扎成一束,并用白色的包装袋围裹,包装袋的连接处夹着一张空白的名片。那束玫瑰的花瓣颜色十分饱满,上面还结着不少冷凝的水滴。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玫瑰上,神情有些凝滞。
“要我给你包装起来吗?”里屋传来姑娘的喊声,“包起来的话一支十块,不包一支八块。”
“…你帮我包一下吧。”他回应道。
很快,姑娘便从里屋走出,她将包好的玫瑰递给少年。
鲜红的玫瑰花被黑色条纹的塑料膜包裹,中间处用着与玫瑰相同的暗红色的礼品绳系着一个蝴蝶结。包装袋上黑色的部分用烫金写着一串花体英文,因为太过细小,他有些看不清。
“八块是吗?”
“是的,付款码在门口。”
少年准备扫码支付,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询问道:
“像这种天气,玫瑰花能保存多久呢?”
“像现在这种夏天的话,最多只能保存三到四天,往后就有些枯萎了,你如果打算送人的话,最好是在这个时间里送。“
少年点点头。
付完款后,他撑起雨伞准备离开,临走前,他最后问道:
“你知道有什么渠道可以直接买到郁金香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姑娘有些蹙眉
“嗯……你可以从网上买,不过那最快也要三到四天,要不就直接去临近的育花基地,你提前联系那里的人的话应该是可以买到的。”
“好的,谢谢了。”
少年道别,撑起伞离开了花店。
高考倒数第二天的中午,他一如往常地难以入睡,于是早早地起了床,去校园超市买了一罐咖啡,直接去往自习室。
因为学校的自习室有限,装设空调的更优质的自习室要优先安排给重点班,所以他所在的平行班被分配自习室大多都像是食堂和图书馆大厅之类的拥挤又闷热的地方。不过好在他的班主任在开会时争取到了一个没被注意到的办公楼中会议室,在决策后,班主任决定将成绩靠前的包括他在内的二十名同学分配到这个较优质的小自习室。
他走出电梯,走到自习室。
令他有些出乎意料,此时自习室内已经到了一个人,一个算有过交集的女生,站在空调口吹冷风。
他喝下一口咖啡,与她打了一个简单的照面。回到自己位置后,他拿起自己的陶瓷杯准备走出去清洗。此时那个女生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她与他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注意到了女生放在桌子上的那朵鲜红的玫瑰。
她依旧微笑地注视着他。
他收回了目光,走过女孩的座位后,他连同脸上挤出的微笑也随即消逝。
回到座位后,他按照既定的计划,开始写题。
五分钟后,一旁的座椅被拉开,那个女生坐到座椅上,就在他的身旁。
他转过头去,少女噗嗤笑出了声,殷红如玫瑰般绽开在她的笑容中,她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微笑着轻轻点点头,很快又转回头去。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他依旧自顾自地写题。
而少女就靠在一旁,仿佛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甚至呼吸声都十分微弱。
他很快就闻到了少女头发飘散出的香味,很浓郁,过去在教室里时,每当她从身旁经过,他都会闻到这股香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下午第一节的下课铃打响时,自习室也没有来人。他感到有些诧异,但仍然没有停笔。
他将自己塞进一行行地计算公式内,塞进一串串的逻辑链当中,草稿纸换去一张又一张,他已经不想去在意其他的事物。
直到耳畔传来轻语,他终于停下笔,回头看向少女。
“嗯,什么?”他低声问道。
“你不觉得太阳很晒吗?”少女看着他,轻声说道。
他注意到太阳照在了少女的腹部,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有些难为情的扯了扯衣服,但其实她的肌肤并没有露出来。
“你不觉得晒吗。”
一边应答着,他一边起身拉上窗帘。
少女又噗嗤地笑了一声,但这一声比起刚才,更加的有气无力。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了手臂中。
时间在他的字里行间飞速地流逝着,当他终于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时,已经接近下午放学的时间。
来的两个同学走到了他的座位旁边,小声说着那里是不是谁谁的座位时,少女缓缓抬起头应答。
她仿佛刚睡醒般的轻糯声音中夹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散乱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挡住了她的表情。
那两个同学放下了一些东西后便离开了,自习室内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沉静。
很快,少女也离开了。
她离开后,他拉开了窗帘。
正午的艳阳已经不再,此时窗外下着暴雨。
他关掉空调,打开一直关闭着的窗户,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灰色的世界,他看着在雨中巍然的红漆教学楼,看着蜿蜒的校园小路,他注意到了在视野的边缘,蒙蒙雨雾中的那小小的光秃秃的建筑物。
由此,他联想到了很多。
他联想到了暴雨里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淹没在灰色的暴雨中。
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座位,书籍与马克杯,摊开的笔记本,他在上面草草记下几笔。
也许这就是自己一直渴求的工作环境。
在不经意间目标又再一次得到明晰。
离开时,自习室已经只剩他一个。
此时他才想起,今天刚搬好新的自习室,学校并不要求下午要到自习室自习,这也是一直没有其他同学来到的原因。
他看向那个女孩的座位,玫瑰仍然放在那里。
它被草草的放在一个开了口的方形饮料盒中。
高考结束后,他通过一些努力终于买到了新鲜的郁金香,在与商家协商时,他不断强调自己只要黄色的郁金香,使得交易过程麻烦了许多。
一共十支黄色郁金香。
先前的玫瑰已经枯萎,于是他又重新买了一朵,将其插在了十朵黄郁金香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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