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康巴高原雅砻江大峡谷深处,高山雄伟,峡谷幽深,苍穹湛蓝,气候湿润,阳光灿烂,是康巴高原上难得的一处“小江南”。这里世代生活的里汝藏族,对茶也有着最朴素的情感。
儿时,一丛丛茶树长在老家的沟坎田埂上,椭圆形叶片在这些乔木上发出厚重的绿光。每年三月,茶树的叶片间冒出白色的花来,圆润的花瓣托举着浅黄的花蕊,甚是好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暮春夜晚的风吹过,第二天,茶树下便覆着一层白色的花瓣。那时候,没见过雪,现在想来,可能茶树下的一地花瓣就是那时心中初雪的样子吧!
等到茶花凋谢,茶枝也长了好长一截。人们挥舞着镰刀割下茶枝背回来,在清水里洗净,丢入滚烫的开水中大火熬煮,直到绿叶的苍翠煮成浅浅的黄绿。再用大漏勺舀起来,摊好晾凉,接着装入大背篼里压得紧实,任它发酵。
将茶叶倒出来再晾干的时候,一股股白气蒸腾而出,散发出浓郁的茶香。一阵太阳晒过,发酵好的茶叶晾干,颜色也变成了浅褐。人们把散软的茶叶,一捧捧装进袋子里,每次烧茶,抓一把丢进黑色大茶壶的水里,一起熬。水开后一会儿,便从茶壶嘴倒出淡黄的茶水,清澈明净。
夏天,从地里干活回家,一碗装在大瓷碗里早已凉透的清茶水,一口气咕嘟喝下,这是最解渴的方式。我想,喝茶不一定要多么精致的器具和盛大的仪式,无论用什么方式喝茶,都不应该介意和歧视。
真正让清茶进入最高境界的,应该是酥油茶。清茶多熬些时间,汤色更深,茶味愈浓,这时候打成酥油茶是最香的。
从前,酥油茶材料极为平常,两勺盐,一勺全脂奶粉,一小撮糌粑,再加一些核桃末,最后倒入清茶水,在茶桶里上下不停地搅拌多次,倒出来盛在小碗里,可加糌粑,可泡米饭,美味又方便。
我最近回家,喝到了酥油茶的“升级版”。母亲配制酥油茶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现在的酥油茶,关键是用料。炒熟的花生米邀约核桃仁,这两大镇茶坚果还得带上火麻仁。火麻仁也叫线麻子,为桑科植物大麻的干燥成熟种子,形如扁卵,表面光滑。火麻仁被《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它味甘、性平、归脾、胃、大肠经,有润肠通便,润燥杀虫,清洗血管壁的功效。据说,世界上有五大长寿之乡,中国广西的巴马长寿村就位列其中。在巴马长寿村,随处可见九十多岁的老人。有一个老红军,113岁了,人精瘦,精神矍铄,记忆力超好。他给大家讲以前他们红军的故事,就像在讲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清楚,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看书写字样样行,眼不花,手不抖,令大家非常羡慕。另外一个老奶奶,104岁了,常常自己洗衣做饭,种菜砍柴,养鸡喂猪,做各类家务活都易如反掌。
去过巴马长寿村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们以喜食火麻汤而出名。巴马人钟爱火麻汤,就像韩国人喜爱泡菜一般,几乎天天都要摆上餐桌。巴马本地人给它起了一个很迷人的名字——长命油,并且有“每天吃火麻,活过九十八”的说法。
在《诗经》优美的诗行里,所描绘的火麻仁也自带光华,《国风·陈风·东门之池》记载“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朗朗上口的诗歌里藏着朴素纯真的植物,其中就有麻,与今天的火麻有关。
花生,核桃,火麻仁被母亲混合一起剁细,配以牛奶,酥油,盐,在茶桶里上下不停搅拌。这时色泽淡褐,香气浓郁,表面浮着油花的酥油茶喝起来咸香、顺滑、油润。酥油茶因为有了火麻仁的参与,沾染了神奇的传说和诗意的气息,火麻仁成了酥油茶的点睛之笔。世面上,搅拌酥油茶的器具应有尽有,一通电,一按钮,几秒钟就可以搅拌好,但是我老家的厨房一角,却始终放着一个外壳早已斑驳的茶桶。这茶桶是木制的,表面的青漆早已脱落,露出木头最原始的色泽。它因为有了三十年的历史,所以身披厚重的光环,难怪母亲一直舍不得丢。每次打酥油茶,她都会将茶料放进去手工搅拌,打出来的酥油茶倒在木碗里,表面飘浮着一层坚果末,它们成清晰的颗粒状,嚼起来满口生香。
在康巴里汝藏族中,茶与礼仪也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喝酥油茶是很讲究礼节的,大凡宾客上门入座后,主妇很有礼貌的按辈份大小,先长后幼,向众宾客一一倒上酥油茶,再热情地双手递上一碗。一口滚烫微咸的酥油茶入口,那种充斥着野外气息的味道会让你忍不住生出许多关于宽广和自由的想象来。
中国人爱喝茶,潮汕人会泡茶,广州承包了早茶的世界,成都喝茶晒太阳摆龙门阵,老北京离不开一口盖碗茶……在康巴高原,里汝藏族人的血液中,流淌的一半都是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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