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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上)

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上)

作者: 漫游在云海的鲸鱼 | 来源:发表于2020-10-22 07:11 被阅读0次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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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上)


    序言

    第一册包括克利斯朵夫少年时代的生活(黎明,清晨,少年),描写他的感官与感情的觉醒,在家庭与故乡那个小天地中的生活,——直到经过一个考验为止,在那个考验中他受了重大的创伤,可是对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启示,知道英勇的受难与战斗便是他的命运。

    第二册(反抗,节场)所写的,是克利斯朵夫像年轻的西格弗里德一样,天真,专横,过激,横冲直撞的去征讨当时的社会的与艺术的谎言,挥舞着堂吉诃德式的长矛,去攻击骡夫,小吏,磨坊的风轮,和德法两国的节场。这些都可以归在反抗这个总题目之下。

    第三册(安多纳德,户内,女朋友们)和上一册的热情与憎恨成为对比,是一片温和恬静的气氛,咏叹友谊与纯洁的爱情的悲歌。

    第四册(燃烧的荆棘,复旦)写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难关,是“怀疑”与破坏性极强的“情欲”的狂飙,是内心的急风暴雨,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毁了,但结果仍趋于清明高远之境,透出另一世界的黎明的曙光。

    卷卷尾都附有两句拉丁文铭文,那是刻在哥特式大教堂的正堂门口圣·克利斯朵夫像的座下的: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作者借用这两句,表示他私心愿望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于读者所发生的作用,能够和对于作者发生的作用一样:就是说,在人生的考验中成为一个良伴和向导。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代表作,通过约翰-克利斯朵夫一生经历去反映现实社会一系列矛盾冲突,宣扬人道主义和英雄主义。小说描写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奋斗的一生,从儿时音乐才能的觉醒,到青年时代对权贵的蔑视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业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后达到精神宁静的崇高境界。1915年罗曼·罗兰凭借《约翰-克利斯朵夫》获诺贝尔文学奖。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篇小说,——应当说: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绩。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

    因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长的途中,而青年成长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暧昧、矛盾、骚乱的历史。顽强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更其顽强的和年代久远的传统与民族性拘囚在樊笼里。它得和社会奋斗,和过去的历史奋斗,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根性奋斗。一个人唯有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得胜,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儿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质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还有最悲壮的是现在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冲突:从前费了多少心血获得的宝物,此刻要费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脱。

    这个时期正是他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他恨自己,恨他们,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地相信了他们。——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把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摒弃,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

    是这种心理状态驱使克利斯朵夫肆无忌惮地抨击前辈的宗师,抨击早已成为偶像的杰作,抉发德国民族的矫伪和感伤性,在他的小城里树立敌人,和大公爵冲突,为了精神的自由丧失了一切物质上的依傍,终而至于亡命国外。(关于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对于某些大作的攻击,原作者在卷四的初版序文里就有简短的说明。)

    至于强烈犷野的力在胸中冲撞奔突的骚乱,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挣扎图求生长的苦闷,又是青年期的另外一支精神巨流。
    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地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地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像树叶般发抖……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受,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像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焦急地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个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感觉。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瞧,这不是贝多芬式的艺术论么?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观么?现代的西方人是从另一途径达到我们古谚所谓“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译者所热诚期望读者在本书中有所领会的,也就是这个境界。

    “创造才是欢乐”,“创造是消灭死”,是罗曼·罗兰这阕大交响乐中的基调;他所说的不朽,永生,神明,都当做如是观。
    我们尤须牢记的是,切不可狭义地把《克利斯朵夫》单看做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的传记。艺术之所以成为人生的酵素,只因为它含有丰满无比的生命力。艺术家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模范,只因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较最完全的一个。而所谓完全并非是圆满无缺,而是颠扑不破地、再接再厉地向着比较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

    然而单用上述几点笼统的观念还不足以概括本书的精神。译者在第一册卷首的献词和这段弁言的前节里所说的,只是《克利斯朵夫》这部书属于一般的、普泛的方面。换句话说,至此为止,我们的看法是对一幅肖像画的看法:所见到的虽然也有特殊的征象,但演绎出来的结果是对于人类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领会。可是本书还有另外一副更错杂的面目:无异一幅巨大的历史画,——不单是写实的而且是象征的,含有预言意味的。作者把整个十九世纪末期的思想史、社会史、政治史、民族史、艺术史来做这个新英雄的背景。于是本书在描写一个个人而涉及人类永久的使命与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时期的历史性。

    最显著的对比,在卷四与卷五中占着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两个民族的比较研究。罗曼·罗兰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对德国作一极其严正的批判: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呕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像莱辛一样地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在此,读者当注意这段文字是在本世纪初期写的。)

    尽量分析德国民族以后,克利斯朵夫便转过来解剖法兰西了。卷五用的“节场”这个名称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说起当时的巴黎乐坛时,作者认为“只是一味地温和,苍白,麻木,贫血,憔悴……”又说那时的音乐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寄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当做书本……

    等到述及文坛、戏剧界的时候,作者所描写的又是一片颓废的气象,轻佻的癖习,金钱的臭味。诗歌与戏剧,在此拉丁文化的最后一个王朝里,却只是“娱乐的商品”。笼罩着知识阶级与上流社会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
    豪华的表面,烦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
    对此十九世纪的“世纪末”现象,作者不禁大声疾呼:

    可怜虫!艺术不是给下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色欲,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

    巴黎的政界,妇女界,社会活动的各方面,却逃不出这腐化的氛围。然而作者并不因此悲观,并不以暴露为满足,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坏后面早就潜伏着建设的热情。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剧烈抨击古代宗师,正是他后来另创新路的起点。破坏只是建设的准备。在此德法两民族的比较与解剖下面,隐伏着一个伟大的方案: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济法兰西的萎靡,以法兰西的自由救济德意志的柔顺服从,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应当从这两个主要民族的文化交流中发轫。所以罗曼·罗兰使书中的主人翁身为德国人,使他先天成为一个强者,力的代表(他的姓克拉夫脱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秉受着古弗拉芒族的质朴的精神,具有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然后到莱茵彼岸去领受纤腻的、精练的、自由的法国文化的洗礼。拉丁文化太衰老,日耳曼文化太粗犷,但是两者汇合融和之下,倒能产生一个理想的新文明。克利斯朵夫这个新人,就是新人类的代表。他的最后的旅程,是到拉斐尔的祖国去领会清明恬静的意境。从本能到智慧,从粗犷的力到精练的艺术,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趋向,是未来文化——就是从德国到法国——的第一个阶段。从血淋淋的战斗到平和的欢乐,从自我和社会的认识到宇宙的认识,从扰攘骚乱到光明宁静,从多雾的北欧越过了阿尔卑斯,来到阳光绚烂的地中海,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触到了生命的本体,握住了宇宙的真如,这才是最后的解放,“与神明同寿”!意大利应当是心灵的归宿地。(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齐亚便是意大利的化身。)

    尼采的查拉图斯脱拉现在已经具体成形,在人间降生了。他带来了鲜血淋漓的现实。托尔斯泰的福音主义的使徒只成为一个时代的幻影,烟雾似的消失了,比“超人”更富于人间性、世界性、永久性的新英雄克利斯朵夫,应当是人类以更大的苦难、更深的磨炼去追求的典型。

    这部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据作者的自白,说它有如一条河。莱茵这条横贯欧洲的巨流是全书的象征。所以第一卷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极富于音乐意味的、包藏无限生机的“江声浩荡……”

    对于一般的读者,这部头绪万端的迷宫式的作品,一时恐怕不容易把握它的真际,所以译者谦卑地写这篇说明作为引子,希望为一般探宝山的人做一个即使不高明、至少还算忠实的向导。


    正文

    高丽纳的形象马上隐掉。好似一支才熄灭的火箭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显出温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个形象,另外一对眼睛出现了。

    德国人天生的宜于过精神生活,没有法国人那种轻佻而喧闹的快乐脾气。他们富有性灵,感情温婉而深刻,劳作不倦,遇事有恒。

    他的法语程度原来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费尽气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是这片混沌中间也有些闪铄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恶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声。

    这种衬托的办法倒反显出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摘自己,颂扬敌人。

    拉封丹对什么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骂上面用功夫。那简直是藐视一切。

    他一句没念完又噗哧笑了出来,坐在母亲床脚下喘气;烛光在他手里摇晃。

    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

    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给来比锡和柏林两地的书铺,那是他为了编教科书而有往来的。这种瞒着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动人又笨拙的推销工作,暂时也并没一点儿效果。

    可能多少年的杳无音讯;忽然有一天你会发觉你的思想已经有了影响。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这样的迈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他们孤零零的待在内地,或是因为胆小,或是因为打不起精神而没有对他说出他们的感想。

    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随后忽然哈哈大笑。

    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尽然学乖了!

    人生有个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谁也没权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点幸福,就得由你自个儿去创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大家暗中留神他们的行动。他们却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惯的,而太太是糊里糊涂的,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或是晚上靠在阳台上谈笑的时候,都不知道顾忌。他们在举动方面非常亲热,不知不觉给了人造谣生事的材料。

    他连跟她调情打趣的念头都从来没有,他太方正了,对奸淫象清教徒一样的痛恨,甚至想到这种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然而匿名信继续不断的来,而且措辞越来越下流,使他们骚乱不堪,屈辱得没法忍受。他们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原封不动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颤危危的拆开来,心惊肉跳的展开信纸,而一读到那些怕读到的字句,题目相同而内容略有变化的辱骂,——存心捣乱的人所造的荒唐无稽的谣言,都悄悄的哭了。他们想来想去也猜不出谁在那里跟他们缠绕不休。都是些笨拙的谎话,常常无意之中露出破绽来。

    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确是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最后呼吸到的一口气;这口气便是温情。

    一点儿耐性都没有,譬如他对一个以贵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说,她的琴弹得跟厨娘一个样;或是写信给学生的母亲表示不愿意再教了,说这样没出息的学生,要他再教下去,他会气死的。

    为什么一定要印一部纯粹是歌或纯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强很不调和吗?让心灵自由活动不是更好吗?所以他把集子题做:《一日》,集中各部分还有小题目,简括的指出内心的梦也有先后的程序。

    但他还是硬撑着,一声不出,皱着眉头,冷不防用拳头敲敲桌子,使学生们吓得直跳,算是发泄一下胸中的怒气。因为他不愿意决裂。

    音乐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处,但等指挥的棍子一动就马上决破堤岸: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作曲家都会觉得惴惴不安。

    只要开辟新路的作家一天没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会消失。假使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变而为憎恨。

    他有那种当指挥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经知名的作品,他可以无穷尽的重复搬弄,而一切真正新颖的艺术品却被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另外一批却搬出他们的原则来作猛烈的攻击。只要一经他们的手,世界上就可以变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评界,制人死命的批评界。

    几个忠实的朋友特意把诬蔑最厉害的几份报寄给他。可是他让它们堆在桌上,不想拆阅。最后有一起四周用红笔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说他所作的歌象一头野兽的咆哮,他的交响曲是疯人院里的出品,他的艺术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风似的和声只是遮掩他心灵的枯索与思想的空虚。

    那篇文章用着卑鄙而激烈的语调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淋漓尽致。发疯似的一阵冲动使他爬下了床,半裸着湿透的身子,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把他折磨着,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可是这场内心的暴风雨在外面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声音。他咬紧牙齿,把一切都压在肚里。

    羞愧,忿怒,没有完全消灭的胆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传统的敬畏,带着可怜他和讥讽他的意味。

    不光是因为性子暴躁,过度的酒也有相当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斗牛士拿着红布一般,抖开那张打皱的报纸拚命挥舞,怒不可遏的叫着。

    他抖得那么厉害,竟没法脱衣服,气也透不过来,四肢也瘫痪了。 …… 啊!但愿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必再支撑这个可怜的躯壳,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挣扎。

    至于一般的群众,当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们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的人,现在看着这个想改造舆论,惊扰正人君子的好梦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训,也不禁暗暗称快。

    他们并不是一起动手的。先由一个人来试探虚实,看见克利斯朵夫不还手就加紧攻势。然后别的人跟着上前,然后大队人马蜂拥而来。有些人把这种事看作有趣的玩艺儿,好似小狗喜欢在漂亮地方放弃:那都是些外行的新闻记者,好比游击队,因为一无所知,只把胜利的人捧一阵,把失败的骂一顿,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却搬出他们的原则来作猛烈的攻击。只要一经他们的手,世界上就可以变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评界,制人死命的批评界。

    克利斯朵夫早就讨厌这件作品的浮夸的感伤情调。

    明明是支撑高堂大厦的结实的梁柱,出来的可是没有一组站得住的和弦,它们相继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断垣残壁的建筑物,除了灰土瓦砾之外,一无所有。

    除了一套他不大喜欢的唯物主义以外,还有刻板的教条,思想方面的专制,暗中崇拜武力,简直是另一极端的军国主义。

    他们绝对不想把朗诵去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他们和音乐分道扬镳,各自为政。

    可是剧中人的举动,姿势,说话的无聊,装腔作势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一般粗制滥造的尝试和恶俗不堪的演员,往往使反对杂剧的人振振有辞。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们一样存着厌恶之心。

    杳无音讯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写得挺大挺潦草,装着贵妇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几句。

    这是春天,大自然的音乐,一切音乐中最美的音乐,又奏起来了。黑洞洞的,闷人的,气味难闻的音乐厅,可厌的同伴,无聊的演奏家,都给忘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喁喁细语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声;令人陶醉的生气冲破了地壳,在田野中激荡。水在那里喁语。开花的麦秆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白杨萧萧,打着寒噤。路旁的篱垣后面,园中看不见的蜜蜂散布出那种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象玛瑙般的一头母牛在出神。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姑娘坐在墙沿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的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也在那儿幻想,把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一个全无意义的调子。

    看她那么有才气又那么孩子气,而且因为她极喜欢音乐,她靠着奇妙的本能补足了教育的缺陷。

    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规矩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惬意,只为了礼貌而恭维几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没有音乐素养。在德国最受欢迎的靡靡之音,她不会对之出神。

    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

    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

    料到她将来的走红,都争着来恭维她。时时刻刻有人上化装室来,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面团团的家伙,用着生硬的口音说些无聊的奉承话。高丽纳当然搔首弄姿的跟他们卖俏;以后跟克利斯朵夫说话也不由得拿腔作调,带着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兴。

    他喜欢的是那种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尽量施展她天赋的优点,绝对不装出交际场中的漂亮和书本式的聪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谐,她的身心好象生来就是为在阳光中舒展的。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岂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干脆背对着舞台,怒容满面,朝着包厢的板壁,好似一个孩子受着面壁的处罚。

    好比一阵茴香草与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缭绕。

    他一边笑一边想到她一定给他粗野的举动吓坏了。 —— 不错:这年轻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处几小时的少女,的确拘谨得近乎病态。

    她的动作,态度,都那么自然,连她小小的虚荣心,和因为能讨人喜欢而表示的高兴,也是自然的,所以他一点不发窘。

    跟本地一般狭窄虚假的小市民混腻了,遇到这个无拘无束的,很有平民气息的南方女子,也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她至少是年轻的,活泼气的,想什么说什么,直截了当;她对一切都要批评,用着新鲜的眼光,毫无顾虑;她身上的气息就象那种扫除云雾的南方的季候风。

    她喜欢搔首弄姿,喜欢做媚眼,在敞开了一半的梳妆衣下面露出她的胸脯,很想教克利斯朵夫着迷,但这纯粹是出于本能。

    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象上次一样的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的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教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的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

    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温情,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

    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

    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

    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

    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

    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

    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

    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

    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

    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萎靡的人,贫血的人的!他们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阳。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恋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

    锱铢必较的生活太疲乏了。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惊醒过来,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么都认不得了。在他周围,在他心中,一切都变了。

    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

    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

    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

    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

    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严厉的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

    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平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平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

    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

    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

    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

    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

    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

    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象童话里的鬼怪。

    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

    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

    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

    祖父不胜惶恐的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

    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

    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

    谈着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晴雨的先兆,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

    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

    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

    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

    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

    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

    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

    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象一个洪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象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的流过,缓缓的隐灭了,令人看着中心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

    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 。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

    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

    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有缠绵婉转的长笛 …… 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

    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 —— 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 …… 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 …… 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 …… 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 …… 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接着拳头就象冰雹一样落下来。

    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

    河流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 …… 什么也拦不住它。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

    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恶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 —— 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 …… 一切都完了 …… 音阶之后又是练习。

    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

    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

    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

    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

    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

    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

    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骑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可怜的老人!在无论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的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象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象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

    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 …… 江声浩荡。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

    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

    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其摆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满意。

    匆忙急迫,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

    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

    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并没发觉。

    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

    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办不到。她颇有些疑惧的心理,深深的叹着气,想改变改变装饰,不料把自己装得更难看了。她还想出那种倒楣念头,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她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结果却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下着决心在晚上静默了一些时候;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强,突然之间又来啰嗦了。

    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简直象晴天霹雳。不用说,她还要夸大自己的缺陷,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着。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只要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能和和气气的,友好的道一声好,她就会非常快乐了。目光平常总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她见了心都凉了。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她却宁愿受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

    她做事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

    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根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烈的祈求上帝 …… 求什么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

    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开一声口,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
    ,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 …… 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

    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

    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

    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灼热的,野蛮的,不可衡量的。

    他有种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只能令人有些严肃的,恬静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

    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乱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回那么剧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岂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凡是足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母亲在内,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阴森而强烈的光,在他心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让意志作主的。

    对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荡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 …… 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疯狂, —— 没有目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

    一阵苦闷直透入内心,背脊里打了个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状态中发呆。

    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

    只无可奈何的承认虚无的力量,而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委身于虚无倒有种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条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

    它们那种专制的淫威,一碰到人类的天性就给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强壮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独一无二的德性,其余的都是废话!那些繁缛琐碎,谨慎小心的规则,一般人称之为道德而以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怜了!这样的东西也配称为牢笼吗?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么都给推倒了 ……

    精力过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发疯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毁掉,烧掉,让它发泄。这种兴奋的结果往往是突然之间的松弛;他哭着,趴在地下,亲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烦闷与情欲使他浑身发抖。

    可是刚在旧的躯壳中蜕化出来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躯壳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还来不及认识新的牢笼的界限。

    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都流着同一条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原是同一血统,它们的欢乐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声;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条河被无数的小溪扩大了。他就浸在它们里面。强烈的空气冲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爆裂了。

    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道阳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乐,黄蜂的声音象大风琴。

    克利斯朵夫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上,在昆虫嗡嗡作响的树荫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走路象跳舞般的长脚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蚁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虫,还有光滑的,粉红色的,印着白斑,身体柔软的虫。或者他把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道阳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乐,黄蜂的声音象大风琴,大队的野蜜蜂好比在树林上面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上吹起一层绉纹,又象爱人悉悉索索的脚声走过了,去远了。

    郁积在他胸中的暧昧的欲望突然爆发了。

    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照着的镜子。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

    痛苦,怜悯,绝望,无可补救的损失的创伤,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异是猛烈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泼了。

    生命的元气又挟着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

    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

    他哼着一个调子,那节奏在散步开始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盘旋不已。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种果实。红的苹果象牙球一样的发光。有些树木早已披上晚秋灿烂的装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颜色,果实的颜色,熟透的甜瓜的颜色,橘子与柠檬的颜色,珍馐美馔的颜色,烤肉的颜色。林中到处亮出红红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他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她冷冷的回答了几句,一点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他紧紧逼着她,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和别人离开一会,单独听他说话。她很不高兴的跟着他。等到他们落后了几步,弥拉与恩斯德都瞧不见他们了,他便突然抓着她的手,求她原谅,跪在树林里的枯叶上面。他告诉她,他不能这样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么散步,什么美丽的风光,无论什么他都不感乐趣了;他需要她爱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气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谅,说这种过失就是从他爱情上来的,因为凡是平庸的,和他们宝贵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过去的事,提其他们的初遇,最初几天的生活;他说他永远那样的爱她,将来也永远爱她,但愿她不要离开他!她是他的一切…

    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级的情欲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的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

    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听到有一曲凄凉的田园音乐在耳边飘荡。

    老师式的专制,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观主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没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 …… 藏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原想谨慎一点,但觉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钉着,而他又不愿意躲躲闪闪,便干脆和阿达公然露面了。阿达一点儿不想法隐瞒那段姻缘,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

    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

    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感的需要那么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

    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起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般猪狗似的东西,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

    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来。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象小时候一样。

    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骚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

    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我们每一缕的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使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末活着有什么用?

    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

    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漂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片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象钟一般奏鸣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 —— 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一事无成的浪子, —— 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精神的平衡而使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平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谱冲冲的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物。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混蛋,畜生,小丑。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搁在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他很高兴能感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马上加以试验,只迷迷忽忽的体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象突然临到的春天一样爆发起来的。

    在那些有这种飓风般的威力的人是百无禁忌的。他在唯恐幻梦破灭而战战兢兢的打开的神圣的作品中,发见自己的情绪和当年一样热烈,什么也没有减损作品的纯洁:那时他快活的叫起来了。这是他在大风浪中抢救出来的光荣的遗物。

    有时是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一种简单的节奏,一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 —— 奏鸣曲与交响乐 —— 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会。

    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谈情,克利斯朵夫简直为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爱神飞舞大腿。并且,他觉得这位天才的歌唱教师是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象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种外界的强劲的风, —— 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

    在门德尔松是那种过分的忧郁,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稳而言之无物;在韦伯是虚幻的光彩,枯索的心灵,用头脑制造出来的感情;李斯特是个贵族的教士,马戏班里的骑师,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气,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一方面是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厌恶的卖弄技巧;至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淹没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毫无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半神,先知,教会的长老,也不免虚伪。甚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 —— 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

    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

    这样以后,他对着这些废墟丧然若失。他恨不得牺牲一切,不让他神圣的幻象破灭。他心里悲痛极了。幸而元气那么充足,他对艺术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动摇。凭着年轻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认为以前谁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得他重头再来。因为沉醉于自己新生的力,他觉得——(也许并非没有理由)——除了极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热情和艺术所表现的热情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错了。因为他充满着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难发见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辞藻中辨别出来。他所指摘的艺术家多数是这种情形。他们心中所有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们语言的秘钥随着他们肉体一起死了。

    他唯恐把自己对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但一颗事事讲求真理的灵魂,本能上对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

    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

    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

    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装着鬼脸。等到合唱班庄严的唱起一个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声的笑了。四下里立刻响起一气愤怒的嘘斥声。邻座的人骇然望着他,而他一看到这些吃惊的脸更笑得厉害,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一下大家可恼了,喊着:“滚出去!

    有的是丰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冲破了堤岸,最坚强的灵魂给冲得稀薄,懦弱的就给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这简直是洪水;德国人的思想在水底里睡着了。象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么样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片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 …… 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听众会不觉得。但他向周围瞧了一下,只看见一些恬然自得的脸。

    只卖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的自以为极尽细腻,轻的时候象要咽气,响的时候又突然震耳欲聋,好似敲着大铜鼓;总之是既不浑厚,又不平衡,纯粹是柔靡不振的风格。

    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

    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

    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飘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加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

    克利斯朵夫对于他们粗俗笨重的歌唱和内地式的浮夸的腔派,心中真有千言万语要说。

    临画的时候把原作的霉点都要摹写下来,因为霉点沾在神圣的作品上,所以也是神圣的了。

    跟时代的潮流完全隔绝,只知道仗着古老的名片自命不凡。德国人天生的对新思想新潮流有种疑虑,凡是真实的强烈的东西,没有经过几代的人咀嚼的,他们都懒得去体会。

    勇敢的蛮劲,佩服他不留退路也不为将来着想,只低着头逢人便撞。至于曼海姆,对这番大锣大鼓的吵架看得高兴极了,自以为把一个疯子带到这群循规蹈矩的人里去的确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在这一段傲慢的开场白以后,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倒楣的批评家,把他近来所写的荒谬的文字痛加批驳,淋漓尽致的训了一顿。

    现在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蠢的批评家竟然敢教训这样的天才,不禁气愤到极点,大叫起来。

    他写过许多标题交响曲,虽然不免偏激,究竟是才气纵横的作品。

    象一颗炮弹似的去轰那个圣坛,那个禁地,那个庸才俗物的避难所 —— 批评界了。他把同业骂得体无完肤。

    贝多芬的《弥撒祭乐》以后鼓掌 …… 你们不是该死吗! …… 那明明是最后之审判。荣耀归主那一章,惊心动魄的气势象海洋上的狂风暴雨,大力士般的猛烈的意志好比一阵飓风,忽然停在云端里,双手攀着深渊,然后又奋力向太空飞去 …… 狂风怒号。在最惊险的关头,突然来了一段转调,一种抖动的声音透过乌云从天上直落到颜色惨白的海上,象一片光。这是到了结束的阶段。死神那种疯狂的飞翔冷不防停了下来,它的翅膀被三道闪电钉住了。周围的一切还在发抖,迷糊的眼睛还在发花。心忐忑的跳着,气息仅属,四肢瘫痪 …… 而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振动的时候,你们已经在高兴了,乐了,你们叫着,笑着,议论纷纷,拍手了! …… 难道你们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一无所悟吗?一个艺术家的痛苦为你们原来只是一出戏,认为贝多芬临终的血泪给描写得非常精细!你们对耶稣上十字架竟喊着‘再来一次!’这个超凡入圣的人在痛苦中挣扎了一辈子,结果只给你们这批愚夫愚妇消磨一个钟点!

    把那些张着嘴巴看他开刀的群众教训一顿。群众被他呵斥之下,觉得啼笑皆非。那真要令人呼冤叫屈了,因为他们一向很留神,不加入任何艺术论战,小心翼翼的跟一切棘手的问题都站得老远,而且唯恐自己犯错误,所以对一切都拍手叫好。但克利斯朵夫认为拍手就是他们的罪状!

    清朗明净的风格,与歌德的一样,好似浴着意大利的阳光的,到韦伯已经染上狂乱颤动的气息而开始变质。

    尤其在于人物、举动、态度的粗俗,歌唱的不自然,演员的不能感染剧中人的精神,漠不关心的从一个角色换唱另一个角色,只要音域相仿。

    因为他们苦心孤诣要保存名作的原文,便加意压制思想的奔放,

    创作的骚动使他心绪不宁,也辨别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价值的。

    那是纯粹属于肉体方面的快感,能够把肌肉灵活运用的快感,克服困难,炫耀本领,迷惑群众,一个人控制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虽然追求这种快感在一个青年人是可以原谅的,差不多是无邪的,但对于艺术对于心灵究竟是个致命伤。

    一个人创作的动机并不是理智,而是需要。

    逞着青年人的血气,瞧不起周围的虚伪或是他假想的虚伪;他没看到民族的实际的智慧在那里逐渐造成一些伟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驯服或加以利用。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义。他以为这种谎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骨子里他的理想主义比谁都浓厚,他以为宁可忍受粗暴的现实主义者,其实这些人是他最大的敌人。

    没有阳光的幽灵式的思想,使他浑身冰冷。他进着全部的生命力向往于太阳。

    该象泉水一般从灵魂中出岂不意的飞涌出来的,这里却是象货物一样故意制造出来的。

    不敢看事情的真相 —— 到处是那种胆怯,没有光明磊落的气概。到处是装出来的热情,浮夸的戏剧式的庄严。

    无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东西给亵渎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滥用了!

    明明无话可说而偏偏絮絮不休!

    把你们灵魂上的不清不楚的胭脂花粉统统抹掉罢,用水洗洗干净罢。

    然后她含讥带讽的评论几句,凡是可笑的地方一桩都不放过。

    他现在知道了这双眼睛里面只有一颗萎靡不振的心灵在那儿睡着。

    她心目中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会对着你毫无顾忌的暴露她的灵魂,不以为羞,好似不怕在猫狗前面赤身露体一样。

    她徒然嘲笑德国气质,她自己就是亦步亦趋的追随着德国潮流。她很感觉到某个知名的艺术家的平庸,但照旧尊敬他,因为他是知名的;而假使她和他有来往,她更要佩服他,让自己的虚荣心满足一下。

    一个聪明人尽可批判别人,暗地里嘲笑别人,轻视别人;但他的行事是跟他们一样的,仅仅略胜一筹罢了:这才是控制人的唯一的办法。思想是一个世界,行动又是一个世界。何苦做自己思想的牺牲品呢?

    她朴素把她认识的一般青年的软弱的思想支配惯了。既然他们庸庸碌碌,她认为控制他们也没多大意思。对付克利斯朵夫可困难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

    在旧火已熄,新火未燃的期间,只能有些转眼即灭的火星,有些上次大火中留下来的残灰余烬,发出一道明亮而短促的光,因为缺乏燃料而马上熄灭的。

    第一先得摆脱那种令人恶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绪,那在德国人心中点点滴滴流出来的时候,象是从潮湿的地道里来的,有股霉烂的气息。来点儿光明吧!来点儿光明吧!象雨点一样多的歌,涓涓不绝的流出德国人的心情,散布着瘴气,臭味,必须来一阵干燥峭厉的风把它们一扫而空才好。歌的题材永远脱不了什么欲望,思乡,飞翔,请问,为何?敬月,敬星,献给夜莺,献给春天,献给太阳;或是什么春之歌,春之快乐,春天的旅行,春夜,春讯;或是爱情的声音,爱情的圆满,情话,情愁,情意;或是花之歌,花之敬礼,花讯;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捣,我心已乱,我眼已花;还有是跟蔷薇,小溪,斑鸠,燕子等等来一套天真而痴癔的对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的问句,——要是野蔷薇没有刺的话,——燕子筑巢的时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个呢还是新结合的?——总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触景生情,无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东西给亵渎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滥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费掉的,老在公众前面把自己的心赤裸裸的拿出来,只想亲热的,楞头楞脑的,向人大声诉说衷曲。明明无话可说而偏偏絮絮不休!这些唠叨难道没有完的吗?——喂!池塘里的青蛙,你们静静行不行!

    舒伯特的慈祥,海顿的无邪,莫扎特的温柔,贝多芬的英勇悲壮的心,谁比他感觉得更真切?

    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能够感知他演奏的东西是否在听众心里引起共鸣。

    终于《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礼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阵手,就静下来了。克利斯朵夫宁可受人嘘斥一顿……便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得有点儿生命的表示,对他的作品表示一点反响!……——可是完全没有。——他瞧瞧群众,群众也彼此瞧瞧。他们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见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关心的脸。

    屡次想丢下指挥棒,掉过头来就走。他也传染到了大众的麻木,结果竟不懂自己指挥的东西了;他明明觉得掉入了烦闷的深渊。

    第一,它们还不够成熟。第二,它们还太新鲜,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这肆无忌惮的青年教训一顿是大家都高兴的事。 —— 可是克利斯朵夫头脑不够冷静,不肯承认他的失败是势所必然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长时期的被人误解以后,看惯了人类无可救药的愚蠢,会变得心胸开朗。

    有种寂静无声是因为大家感情冲动到极点,快要涌出来的缘故。

    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邻舍的过失,污点,悲惨的、丑恶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记在心,仿佛这是他们在社会上的职务。

    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废话和他古怪的音乐。

    她靠着奇妙的感觉,能够在一霎眼之间看破别人的弱点与污点,从而找到了心灵的秘钥,把它抓住: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

    他也感觉到。他觉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刚强,明白,冷静的意志,毫不客气的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虽是毫不客气,可并无恶意。

    在这些脑袋特别大,眼睛没有神,神气浑浑噩噩,又矮又臃肿的人身上,在这最高贵的民族的没落的后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秽的渣滓中间,也有几点微弱的光在那儿闪闪铄铄,好似在沼泽上空飘荡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灵光四射的智慧,从污泥之中发射出来的微妙的电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着迷,有些惶惑。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灵魂在挣扎,必有些伟大的心灵想从泥淖中超拔出来。

    当他们一朝冒着危险去对一个当代的偶像 —— 已经在动摇的偶像, —— 大张挞伐的时候,他们也决不破釜沉舟,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问厮杀的结果如何,一场完了,必须等好些时候才会再来一次。

    刻薄的眼光给磨练得格外尖锐, —— 他们的思想往往最前进,对于陈旧的制度与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觉得最清楚。可是他们的性格不象他们的头脑来得洒脱,所以尽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还是想从中渔利而并不愿意改革。他们虽自命为在思想上独往独来,实际和那位贵族出身的华特霍斯同样是内地的冒充时髦的朋友,同样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把文学当作消闲打趣的玩艺儿。

    他对同人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动声色的瞧不其他们。

    他们取笑家庭的成见,取笑那种象蚂蚁般苦吃苦熬,惨淡经营的生活;他们学着艺术家派头,假作瞧不起财产,把它从窗里扔出去。

    他只提一个条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绝对不受限制。

    费了很大的劲讨论;他对其中一部分的见解有同感,也认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样,只是听到别人用夸张可笑的口吻说出来,觉得有点刺耳。但因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样的严肃,便认为那些话或许是这个似乎比他更有学问更会讲话的青年根据了他的原则,按照逻辑推演出来的。多少人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的刚愎自用,其实他往往谦虚得有点孩子气,极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

    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东西,一样都不给它剩下来。

    他对于自己在旁窃听这种冒昧的行动,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阔斧痛击敌人的偏偏恭维了一阵。想到这点,他又笑了。


    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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