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之恋
1
光如一个裸体的孩子，快快活活地在绿叶当中游戏，他不知道人是会欺诈的。
——《飞鸟集》
小志第一次见到裴星是在爷爷的捕鱼船旁。
其实记忆是会模糊很多东西的，人们常说痛苦的会被卷入记忆的洪流，伤疤是用遗忘抚平的。
但是那些他以为不会伤到他的记忆大多数都被时间带走了，而他以为痛到攥住心口的片段却老是零零碎碎地浮现出来，在每个夏夜的午后，或是每个听到浪潮的夜晚。他不知道是因为太痛了，还是太爱了。
好像颠倒了，那些爱与恨，痛与乐。
周围的喧闹都模糊了，他不记得那时是在几点，和谁一起。他每次在梦里重复这个片段时，周围的环境像是没有聚焦，捕鱼声，吆喝声，还有那种专属于港口的海水的咸味和腥臭味，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朦朦胧胧的，好像上个世纪的无声电影。
但是裴星的那双眼睛，却鲜活得像是冒出的小小的两簇火焰，在发着亮。
他在帮爷爷收网。黄昏倒映在水面，整个海面看起来像在燃烧。他没心情欣赏美景，很累。今天放学的时候被老师惩罚，原因是把鱼放到洗手池养，他被留下来打扫整个教室的卫生，连街口好心奶奶凉粉摊都错过了。想起来还是很生气，而且鱼根本不是他放的，是隔壁的刘小胖——这小子溜得挺快，看我下次不好好揍他一顿——他恨恨地咬咬牙。
爷爷忽然喊了他一声：“小志，快过来。”
他转过了头。他看到一个女人，还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女人穿着一袭长裙，小孩牵着她的手，白白的，带着个女式的遮阳帽，有花边的那种。帽檐下面是细碎的头发，有点长。小孩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短裤，背着一个蓝色的卡通书包，不是他常在这边看到的那种喜羊羊的，而是迪士尼米老鼠的。他很漂亮，从头到脚。
小志站在下边，小孩站在上面，他们对视着。
他从下往上，仰视着他，可以看到他微长黑发下的眼睛，很明亮的一双眼睛。
小志从没见过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黄昏的余晖映衬在他眼底。小志想，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落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张志泽忽然醒了过来。
他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他抽出一根烟，点上，走到甲板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再呼出来。
明灭火光在黑暗中忽隐忽现，缕缕轻烟盘旋上升，消散在空气里。
远处是海浪的声音，哗哗的，浪潮一阵一阵涌上来，又退去。四周寂静无人。
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港口。
很长一段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志泽不敢看海，也不敢听海。他深切地害怕所有与海有关的一切，以至于抵触，愤怒，厌恶，恶心。他后来再也没吃过鱼。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室友提议说带着自己的女朋友，七八个人一起来海边露营，他硬是被女朋友陈陈拖着过来，那天他吐了一晚上。
他们问他，他也只能说晕海。
怎么会有人晕海？你不是从小在这片长大的吗。室友觉得很诧异。他也只是尴尬地提提嘴角，笑笑，然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他不敢直视陈陈的眼神，一触而过。
但是陈陈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挽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他闻到她的发香，花一般的清香温柔地将他包裹住。他想起了裴星。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那是一种缱绻的错觉。后来他想，那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用对裴星的爱去爱她。
手机响起，张志泽摁灭了烟头，接过电话。
是陈陈，他现在的妻子。
大学分手后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中途也零零散散交过几次对象，有男人也有女人，后来相亲时机缘巧合再与陈陈见面，重新交往一段时间后都觉得就这样吧，于是就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儿子，读小学了，家庭生活还算幸福安定。
陈陈问他今晚回不回来。他每次都沉默了一会，再笑：“会回来。”
张志泽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回老家，这个破港口来。其实严格来说不算港口，就是个小渔村。后来人们陆陆续续搬迁走了，爷爷也早就去世了，只留下爷爷之前的一艘打鱼船，还算大。陈陈也会每个月定期来打扫，所以还可以睡上几晚，但是打鱼的功能早就丧失了。
他这几天就睡在渔船里。但是很少有睡意。
他看着天花板，闻着潮湿的海风，听着浪涌的声音。只是看着。有时候睡，睡得很浅，天还没亮就醒了，有时候干脆到甲板上，叼着烟看海，听海。他什么也不想。
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夜晚，听海的声音，那是他一天里最清醒的时候。后来想着要逃避，就再也没听过海，甚至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听海。兜兜转转，没想到还是回到那个时候。
人生有时就是个圈，开头和结局相连，爱恨永远也没有尽头。
张志泽抬头望了望天空，无数星星在旷寥的宇宙中，银河一样，像永恒的画卷。
那个夏夜以后，他看到这里的夜空，都会想起裴星的眼睛。
睡意忽然来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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