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的话,事到如今三森已经承认她对内田恐怕是一见钟情。二十多年来,她一丝不苟地恪守着禁欲主义的信条,说是恪守,也不全然对,说白了那双总是满含温和笑意的眼只是不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过多驻留罢了。过于纯粹的梦想是每一个艺术家皆有的通病,而任何一种艺术门类所选择的母题,归根结底都是关于“人”的母题。
人性而已。
有时候现实与电影剧本的界限模糊到难解难分。一个人、一个角色之所以吸引别人,之所以美,无非是因为其琢磨不定的性格张力,也许是丰富的阅历形成的,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为你所了解、所把控而已,而这样的饱含着美的神秘感与距离感是令人神往的。人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生命,而生命的本质就是存在。生命是各种目的的总和,它以各种方式印证自己存在的真实意义,并顽强地表现自己——通常的,人总是想通过在他人的生命力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仿佛藉此才能表达自己的存在似的。
正如费尔巴哈之言,人类一切意向、努力和行为的根本意义,正是人性本质的满足,正是人类利已主义的满足。三森自己便是游离于角色塑造这一人性游戏之上的剧作家,又如何会不清楚这一点?
“三森老师?”内田的声线温软极了,轻飘飘的,简直就像是天边再也触碰不到的雾霭。
三森最终还是回过头去,她没有去擦自己汹涌不停的眼泪,因为即使去擦也擦不住,反而还像一个小孩子那般愚蠢。
想起内田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您几岁了?”,三森总算是明白了她话里的调侃意义,多么讽刺、又多么难堪。
现在,被泪水氤住的视线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眼前人大致的身影——距离感则更远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惊异也好,嫌恶也罢,三森都不会知道了,也许这反而是最好的,她索性牢牢闭紧了双眼,完全阻断了自己与眼睛所能看到的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
因为事实上,内田怎么会露出讨厌的表情呢?她不会有任何表情的,她只是无动于衷而已。
“您......”
看不见,但是依然能听到。但三森已经没有力气像以前一样神经质地去揣摩她语气里可能潜藏的感情浮动,哪怕一丝一毫。
三森感到眼前静止的空气动了动,接着一双凉凉的手轻轻捧住了自己的脸颊。
看不见,但是依然能感觉到。内田的指尖像是从初春的寒泉里浸泡过一样,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指尖缓缓地顺着三森的侧脸游移半分,轻轻颤了颤。
三森铃子是一名电影导演。
电影作为一门酷似生活的艺术形式,总是体现人类的生命现象。凡是在人类生命中出现的,不管是现实的还是精神的现象,几乎都可用电影的方式逼真地表现出来。诸如樱花正处处灿烂盛开,云霞悬垂在暮色降临的天穹,细长灵秀的眼睛闪射着水灵灵的光焰,蓝黑的黏稠的河水,酒沫、浮渣,墙壁上的白垩,雨天潮润闪亮的黑色碎石,恍若来世的明亮,浮云飞渡,函数与常数,烦恼、信赖、誓言、羞耻、温柔的呼吸、颤抖的体温、心灵的悸动、背叛、谎言、无耻、欺骗、死皮赖脸的求爱、堕胎的咨询......现世的一切在艺术形象的直观下直接投射于人的视野和心灵,给人以最真实、最深切的生命体验,犹如人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人们在电影艺术的世界中,不但看到了自己生存的世界,同时也在银幕的时空中看到了“超现实的”,而只能在意念中体验到的精神世界。
三森觉得现在这一刻,内田抚摸着自己脸颊的一刻,简直就像一部超现实主义的电影一般那么美丽动人,简直如同梦想、幻梦,以致于她的心中难免掠过一丝不安,但正是这份不安,反而又倒过来证明了此刻的真实存在,因此三森忽然有了勇气,如此甘美又如此平静地去咽下这一切。
三森这样想着,慢慢从梦想中,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她自身极其模糊的现实中睁开了双眼。
隔着潮润的眼睫,她的女主角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关于演戏,三森觉得内田是百里挑一、不可多得的天生的演员,她可以在一瞬间融入自己选择的那个角色,欢笑、泪水、激动、死寂,一切浑然天成,无可挑剔。
然而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一个真正的极少喜形于色的人,也就是“内田彩”这个角色本身,你看不到她过多的情绪起伏,好似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就正如现在,如果她们正在出演某部煽情的电影,三森一定会大喊NG大喊CUT,因为内田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毫无表情。
她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好似在想为什么你会哭这个愚蠢的问题一样。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三森也糊涂了,因为内田的眼神异常专注,好像生怕下一秒三森就会变成烟被风吹散似的。
倒是真的像一部超现实主义的电影了,三森在心底苦笑。
但是,无论如何,她能出门拉住自己,就已经很出乎意料了,已经很好了。就像是事态原本像雪球一样糟糕又任性地一路往下,偏偏中途遇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阻碍,于是雪球就那样停下来了。
当然,事实上雪球只会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超现实”的。
“我......”
三森的眼泪已经止住了,正想说,我们先回去吧,一直站在这里,任性又乖张,算什么事呢?
不料内田捧着她脸颊的手忽然松开,沿着三森暴露在夜风中的脖颈绕向后肩,紧紧缠了上去。
她就那样忽然抱上来,冰凉的手指无意中碰到后颈的时候,三森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
“你几岁了?”内田把脸埋进三森的肩窝,这下是三森想看她的表情也再看不到了,看不到,但是能听到,她的声线发颤。
“三十。”三森呆呆地回答,又补充道,“快三十一了。”
“三十岁了还跟我闹哭鼻子离家出走忽然失踪的把戏吗?”内田哑着嗓子,声音好似在一瞬间脱离了原有轻软甜蜜,仿佛被夜露濡湿了似的。
三森于是想,她说不定还有当声优的天赋,如果她转行当声优,那么和自己约好的女主一角,该找谁替演呢?
什么都想了,独独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会抱过来。
那种程度的超现实,已经超出三森原有的理解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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