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下当铺生意冷清,是以早早便栓了门。
票台正准备歇下,便听见后院有人轻轻叩门的声音,开门一看,来人居然是九原。第一场戏一结束,九原便卸了头面,一个人独自来了典当行。
曹作潜在屋里,这个时候还未躺下,正掌着盏灯看书,听见外头来人要见他,便猜到是谁。九原推门进去,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烛影下,整个人打理的一丝不苟,身形消瘦,已没有半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时那样精神了。两人便这样对坐着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九原先开的口。
“过来的时候瞧见后门上的那对大红灯笼色儿都掉没了,看着像是挂了许多年的样子,再不换又该过年了。”
曹作潜咳了两声,搁了手里的书,接道:“当铺里好些东西都是上了年头的,日子久了也没人惦记,看多了倒也舒服,挂着便挂着吧。”九原低下头,半晌,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
“师傅苦了一辈子,就留下这么一副值钱的头面,临了临了了,说要拿给您,报答您对她的恩情。我舍不得,自己藏了这么久,一次也没戴上过。这是我对师傅唯一的念想了,可如今想想,您是她最记挂的人,她心里想着您,让我无论如何把这个交到您手上,我给您带来了,希望您好好珍重。”
曹作潜看着那些点翠在烛光下鲜艳的忽明忽暗,瞳孔里仿佛便突然映出了一张小姑娘的脸蛋,殷红的两颊和怯怯的双眸,瘦弱的身躯,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大放异彩。
民国二年,北平的雪灾相比往年尤甚。新年前夕,家里有下人出来扫雪,等清理到一半,才发现雪里躺了个几乎快要被冻死的孩子。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回来告诉了家主,曹作潜就这么着把卢真抱回了家。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议论纷纷,他也只是说“大节下的,外头又都热热闹闹,不好叫一个孩子在外头冷风朔气的吹着了,回头在外头冻得七歪八倒的,旁人过路瞧见了,倒像是咱们的不好。”
卢真高烧不退,曹作潜请了郎中上门看病,开了两副祛寒退烧的药,且万幸抱回来的及时,如若不然这天寒地冻,可真是要死在外头。只是那郎中医术高明,遍诊京城,是以一眼便认出那孩子是玉春班门下的小徒弟,玉春班主素来严苛待下,稍有不如意对下便非打即骂,好些次他受托去给这些孩子们瞧病,身上都被抽的没一块儿好地方,卢真就是其中之一。想必这次也是犯了什么错处才被赶出来,只是年下又是这般光景,小小年纪,曹作潜只得暗叹可怜。
第二日早晨卢真才慢慢醒转过来,曹作潜本打算去铺子里对一对今年的账目,可出了门不知怎么的,又折了回去,踱到了卢真房前。冬日里寒冷死寂,连风雪声也停了。卢真差点以为已经死在梦里,可一睁眼瞧见曹作潜的脸,才知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那是卢真第一次见到曹作潜,后来回忆起来,那样瘦削干净的面庞和斯文柔和的气质,唇角上方一颗淡淡的痣,拨算盘的手脉络分明,总令她觉得天上有地下无,和爹娘一样,是值得她记一辈子的人。
卢真在曹家修养了两个月后,曹作潜替她赎了身,深思熟虑后,将她引荐给了罗钰幡。涂水堂虽说不是北平最大名号最响的班子,可但凡耳朵尖些的听客们都知道,这儿才是又过瘾又能听的舒坦的地儿。曹作潜本以为只是为卢真寻了个安稳的去处,可没想这丫头还真在北平地界儿唱出了名堂。
他平日忙,不得空去亲自听她唱戏,没想到那日罗钰幡竟亲自上门来谢他,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禁还是激动道:“贺老先生说卢真的声音是“叠懒庸骇”,你是不知道,那细细的一把嗓子,生的缱绻又媚人,启唇如柔刃,吐气似游丝,唱字铿锵,换气又稳,咱们园子里成日家吊了多少年嗓子,练了多少年晨功的练家子儿,只怕也没这等登堂入室的本事啊,这是一等,再有,那台风,那气势,嗬!百十号人还在底下坐着呢,她也不犯怵,好像生来就是要吃这口饭似的,打上月起直到今儿个,一场戏,涂水堂的票子早没了,场场爆满,座无虚席,那赏钱,撒在地上就跟落雨似的,从前总听下头人说穷的听不见个钱响,今儿可好,耳朵都震聋了。后头还有人嚷嚷着不让谢幕,贺老先生听完还亲自催人送了块匾过去,上题炉火纯青,说就叫挂在涂水堂的正厅里,可真是再大的面子也没有了,要我说,北平可从没出过这样的角儿啊。”
他心里为她高兴,她也知恩图报,知道他不缺钱,却总是一领了多的赏钱就给曹作潜添些他爱吃的爱玩儿的小物件,他总是退回去不肯收,戏票帖子她也总是自个儿亲自来递,日子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过了好些年。
直到庾家老爷上门当了两箱古玩书画。
瘐老爷家中本是纺织巨贾,私下也做些赌场生意,年近半百,夫人早殁,只有一独子,又新过门了一位姨太太,想着儿子日后早晚都要娶妻成家,眼下又得先哄着新娘子高兴,为了方便,索性就给儿子在外头添了一处三进的宅子,也倒十分省事儿。可恰逢淡季,又纳了新的姨太太,一时倒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银周转,于是便典当了两箱值钱的物件儿,开了当票,当期一年,届时再赎回来。
这是前话。
瘐绘浮也是个爱听戏的,北平大大小小的戏楼子书场逛过不少,自然也知道涂水堂捧了新角儿,扮相娟秀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姑娘,于是便挑了日子专门携几位下属过来一块儿听戏。那日卢真唱的是御碑亭,瘐绘浮在上头看的不住抚掌,心想罗钰幡这又是打哪儿寻来的这么个孩子,唱的好的没她机灵,聪明些的姿色又没她这般顺眼,梨园行里要算起来,还得是罗老板眼毒。瘐绘浮看了一出,心里愈发喜欢的很,便盘算着到后头看这孩子一眼,散些钱财,没准儿便跟了他了。可这北平城里谁不知道瘐老板最好女色,戏刚完便一路追到后台,仗着对方年纪小,嘴上又难免轻佻了几句,不料卢真也是个直头性子,当场便呛了回去,瘐绘浮脸上不好看,又在下属面前失了面子,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得罪了瘐绘浮,卢真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起先是园子里天天晚上都会来一帮不认识的混混闹事砸场,紧接着报纸上也登出消息来说卢真戏大欺客,连带着涂水堂也受了牵连,折腾了好几天,园子里的客少了一半。这还只是开始,瘐绘浮显然没消气,不知道又从哪儿打听来卢真和裕源当铺的老板曹作潜来往甚密,似乎关系匪浅,于是计从心起,让手下的人去赌场门口蹲人,果然盯上了当铺的折货,原来这家伙好赌,欠了赌场不少钱,这半年来偷偷从当铺浮挪暂借,弄了不少好东西出来换钱,这才让瘐绘浮拿住了把柄。
箱子里有对最为值钱的官窑瓷瓶,真正的好东西,典当时被曹作潜杀价一半,还是当了不少钱。瘐绘浮打了一对一模一样的赝品,让折货把真的那对给换了出来。等到赎当那天,一手交票,一手交货,瘐绘浮找了能打眼的人跟着一块儿,当场就认出来并非真品,眼见宝贝被掉了包,瘐绘浮趁热打铁,誓要当铺给个说法,不然这事儿不算完。
这么贵重的古董出了问题,票台也觉得蹊跷。曹作潜很快便从账目和当票里发现了蛛丝马迹,折货眼见事情闹大,自己主动向曹作潜招了。本以为摸清了来龙去脉,这事儿也算结了,可偏偏第二天曹作潜的桌上便收到了诋毁卢真的那份报纸。
而曹作潜这辈子只看走眼过那么一次。
曹作潜后来当着一众当铺行里的人砸了那对瓶子,赔本自惩,以诫同僚。可是当铺的招牌从此也砸了,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曹典当和涂水堂的戏子之间不清不白,据传甚至有人亲眼目睹卢真经常半夜三更的从当铺后门溜进去过夜,事情从此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之后他们还见过一面,不过也是最后一面了。那晚风好大,卢真看着曹作潜的素白褂子出现在夜色里,连同那张她看了好些年的脸,一块儿湮没在了她的梦里。打当铺门口到涂水堂戏楼,东楼西巷,穿过四条胡同,不过三里,整整五年,再没一次相见。原来人活在世上,是疼的。
自此之后卢真便罢了戏,收了个徒弟,悉心教养了几年,没多久便害病去了。一场大雪,就在万家灯影里,有些人好端端的就消失了。
曹作潜想起旧日里的光景,卢真搓搓手,披了件褙子从屋里探出头来,日头早落完了。那树梢底下黑压压的,飞出几只鹊来。天上此时虚虚的染了一层烟霞粉,天光渐渐暗了,早秋的风一阵刮起来,只是宜人,反把门上那一对大红灯笼吹的晃起来,那景色一时显得和气可爱,落在眼里没的反倒添了几分颜色。
后来那对灯笼就被摘下来挂在了当铺的后门上,一挂就是十来年。
九原看着曹作潜在烛影里怔住了神,这些年他也老了,眉眼里带着平静的疲态,纵然年岁好多磋磨,大半生过来,却还是真正柔善和顺的人。想起今晚那块儿匾,她顿了顿道:“我年纪尚小,初次登台献艺,也没磨到那般功夫,只怕收受不起。您这般大张旗鼓送来,倒也不好送还回去,莫不如像当年一样,挂在正厅里,就当是送给咱们园子的,也算是嘉奖咱们练功勤谨,更不辜负您一片寸心。”
曹作潜垂下眼帘,将身子凑近烛灯,拿起茶盏来。九原留意了一眼桌上那书,她不大识字,密密麻麻的看的她头疼。师傅从前总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识几个字,那时在铺子里待着总喜欢跟在曹作潜后面,看他读书记账,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后来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曹作潜抿了一口茶,抬头看九原用手撑着下巴呆呆的望着那书,于是随口道:“这是《横渠语录》,你得空来我教给你,我这儿好多书,等你识字了,便借来给你读。”九原没接话,两人僵坐了半晌,曹作潜站起来,又开口道:“回去不必替我上香了,以后每年我都去看她。”
九原退出去,又听得里头咳了两声。
“您去,得带银丝糖,这样师傅就知道,是您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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