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如雾般连绵的细雨时节,我遇见了爱笑的她。
三月,绿色绘满教学楼的墙,油菜花爬遍学校的后山。风在林间穿行,滑过花田,奏响春的序曲。一条两尺宽的沟渠卧在山脚,终日潺潺不绝于耳。突出的山体上,歪歪斜斜插着几株不知名的树,狭长的叶片中挤满了无数小巧可爱的红果,随风飘散出香甜的气息。她说那果子一定好吃,却从不敢尝上一颗。晚自习前,她喜欢拉着我一口气跑上半山坡,枕着见缝生长的青草,谈论想考的学校,憧憬一年后的大学生活。
五月,初夏方至。春天漫山铺就的黄色画布被整片的绿取代,虽稍显单调,倒也适合学习疲累时远眺。放眼望去,清一色爽利的绿,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又如同药水,缓解了眼睛长时间看书造成的干涩酸胀。蝉儿不知疲倦嘶鸣了一整天。到了夜间,我们一边念着问渠哪得清如许,一边听取蛙声一片。蝉鸣也被它们嘹亮的歌声盖了下去。操场边,蜿蜒的小路原来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路两旁丛生的杂草终日被无数双脚踩平,最后竟致寸草不长,生生扩宽的路面,刚好可以让我俩携手并行。月光温柔地洒落肩头,她手舞足蹈聊着未来的生活,眼里闪动灿若星辰的光。
夏季,校园里多的是鲜艳热烈的品种,她却独爱栀子花的淡雅。她说,栀子花像一张张用过又被随意卷成一团的卫生纸。她喜欢在晚自习后偷偷摘下两朵,一朵给我放在枕边,夜里便可伴着清香入梦。待花枯了,我觉得扔掉可惜,随手夹在书中。我说:“想象一下,夕阳下,长椅上,一短发女子手捧一本书,一朵栀子花静静躺在书页上,晚风拂过,分不出是人香、书香还是花香”。她笑道:“以后还是不要送你花了,省的你浮想联翩”。
九月,燥热稍减,夜风微凉。图书馆旁去年种下的树虽长高长大不少,枝叶还不足以遮蔽白日里火辣辣的阳光。到了晚上,却像一把把蒲扇,带来阵阵凉意。因此,她总爱在晚自习休息的15分钟拉我去坐一坐。这时候,她最爱的栀子花早已凋谢,幸得桂花及时绽放填补空缺。我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爱花之人。桂花的花瓣小巧可爱,花香浓而不俗,散溢在空气中,制造出一番氤氲缱绻的气氛。钻进身体里,霎时有涤荡心灵之功效。舌尖抿了抿嘴唇,似有丝丝甜意。她缓缓吟出一句诗,风吹过树林,叶声窸窣,她的低语随风而来,又乘风远去。
十二月,初冬的太阳已苍老,撒下虚弱的光。跨越三季的风积蓄了充足的能量,后山的树簌簌作响,宿舍楼没关好的窗发出咣咣的撞击声。早上出门前若是忘记抹面霜,这一天脸部皮肤都处于紧绷到快干裂的状态。这着实不是讨人喜欢的季节。在我一连串的抱怨中,她总能找到独特的乐趣。光秃秃的枝桠上偶尔驻足的雀鸟,清晨推开窗薄雪覆盖的荒地,对面那所贵族学校传来的清冽钟声,浓雾散去后太阳的笑脸,一步一景都令你开心。她说雀鸟是春天的信使,雪是冬天的祝福,钟声代表上帝的恩赐,太阳述说希望的童话。彼时我实在没有闲情去理解她的小确幸。
过完年,时间飞快流逝,我怀疑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拨快了控制时间的阀门。又到三月,我们再也没有时间去后山上闲坐,细数树上成熟的红果。每天埋首于做不完的模拟试卷中,不知不觉迎来了五月。已是最后冲刺的紧要关头,我们相约各自努力。六月的大考,虽成绩稍稍失了水准,好歹都考进了一所不错的学校。暑假,忙着庆祝告别,各种人情往来,我们几乎没有见面。
九月入学后,渐渐恢复了电话联系,间或有几封书信。大二买了电脑,她说打电话太贵,于是改为QQ联系。刚开始,没课的时候,我们整日泡在网上,聊到深夜还舍不得睡。总是在无数个来来回回的晚安之后,依依不舍地下线。可是好景不长,她加入了学生会,又报名了辩论社。我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她只顾说着参加活动的趣事,全然忘了问候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她很忙,渐渐也很少主动联系她。明明身在同一个城市,仿佛和她隔着千山万水。
进入大三,她忙着修双学位,同时仍在学校各类活动中来回奔波。我常常对着她灰色的QQ头像发呆。只在天气变化时,给她发短信,提醒她出门带伞,加减衣物。她也会主动给我发信息,每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告诉我,她要去外地参加辩论比赛了,可能不方便联系。我也一如既往回复她: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大四寒假,我决定无论如何约她见一面,聊聊今后的打算。谁知,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就在街上偶遇了她。
那天,我在街上闲逛,走到中学路的路口,发现高中的老校舍已被卖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业区。我慢慢走近,试图寻找一丝旧日的痕迹。一切都是崭新的,唯有路边一座可有可无的雕塑刻着学校的历史,昭示它曾存在过。
我下意识看向原来操场的位置,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新超市的门口。她看到了我,眼神略微迟疑,接着,加快脚步朝我走来。
我愣在原地,双手下意识想找个安稳的居所,摸索了半天才发现今天穿的外套没有口袋。好久不见,没有兴奋,我只是莫名的想躲,心脏一阵狂跳还要假装镇定。
她在我面前站定,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
我在心里不断打着寒暄的草稿,她已先一步开口:好巧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正准备打电话叫你出来玩呢。
我用意志力挤出一个微笑,回答道:腊月二十九回来的。然后,便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还是她开口打破了僵局。她说她想毕业就出国,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参加了托福考试。我心里有个声音说:好,嘴里说出的却是: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吧,恐怕希望不大。
她好像信了,点点头说:好吧,我等你的确切消息,我还约了学姐咨询留学的事,先走啦。说完,挥挥手,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等我回过神,人流中早不见她的踪影。一阵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背上早已汗湿。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烧水。等水开,先灌满保温杯放到床头柜上。关上卧室的窗,放下窗帘,以免睡觉时吹冷风着凉。今天出门只走了一个小时,却觉得双腿格外沉重。真想偷个懒啊,可床单是昨天刚换的,到底还是满身疲惫去冲了个澡。
往床上一躺,向来沾枕头秒睡的我,今日辗转难眠。前后不到十分钟的会面仿佛被设定了自动重播,在我脑海里循环闪现。今夜,她的笑像过去的几年时光一样,让我心甘情愿困在其中。
她爱笑,吃到美味的眯眼笑,看喜剧时夸张的笑,正式场合下礼貌含蓄的笑,考完试后肆无忌惮的笑,还有安静时的梨涡浅笑。于是,我也爱上了笑。
四年来,我白天正常学习,偶尔参加应酬,假期和朋友一起短途旅游。我喜欢摄影,还自学了一点设计。我生活规律,照顾自己顺带照顾身边人。床头永远放着一杯温开水,包里随时备着几种常用药,不管晴雨天总带着伞和一次性雨衣。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积极阳光的上进青年。
我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那些习惯是与她的交往中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信息。谁说习惯难养成,瞧我做的多好,自然得别人都夸我为人周到。我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她。
好朋友说我幼稚,也许吧。我何尝不想离开这个自我虚构的永无岛,真正长大。可是只有在这里,在时间停滞的永无岛,我才可以每天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笑。
她如愿成为精英,我的心还在那个夏天的操场上。她渐行渐远,未来生命里不再有我,而我还有未来吗?
她终于还是出国了,一个人远走他乡。她从来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不知道这个结局该怪谁?
当初,十天半月不联系,她依然在我心里,以为她也该对我抱持同样的心情。或许在她心里,我并没那么重要。又或者,曾经并肩作战的她奋力向前,不可能等待停在原地的我,分开是注定。在她的生命中我成了过客,在我生命里她也成了回忆。虽有过执手相对,促膝长谈的缘,却无长相惜长相知的分。
时至今日,我仍感谢有她陪伴,走过一段艰难的旅程。有过怨言,有过不解,但我终归不愿将那个苍白的结局归咎于年轻,也不愿追忆其中谁的过错。
曾一起去过的书店,看过的花展,爬过的山坡,吃过的雪糕,买过的围巾,取过的昵称,我统统记得。唯独她的眉眼已极淡,隐藏在时间的面具之后,只露出倔强的下巴。
她已没入茫茫人海,从熟悉到陌生,QQ头像再也没有亮起,手机里再也没有她的消息,灯火阑珊处早不见那个含笑等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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